夜,香港,本島的一處小的花園洋房。


    身材削瘦,尖頭長臉,頭發少許斑白,已經半百年歲的杜鏞穿著輕薄的絲綢唐裝,坐在書房中的椅子上喝茶水,他的雙眼些許空洞無神,喝茶水的動作十分機械,是在想著事情。


    他不知道他的選擇是否正確,去歲跟從國民黨的腳步,跟戴雨農緊密合作,組建了忠義救國軍,他任常務委員,有一定權柄。戰爭的發展並沒有出乎意料之外,日本人狼子野心早有準備,山川地理水文的信息掌控,比中央軍這個本土衛國軍隊都要更加的相識。有堅船利炮,更有先進的武器裝備,中央軍一步步的走向了失敗,日本占領了上海,包圍了租界。


    受此影響,他當然無法繼續留在上海灘,在門徒的保護下,隻身前往香港避難。後又去往武漢麵見光頭,謀了個央賑濟委員會常務委員的差,在香港支起了牌子,幹起了化緣的活計。


    他在這邊過的還好,畢竟他就沒缺過錢,手下還有幾十個弟子保護,衣食無憂,安全無虞。但他的狀態不是很好,因為他脫離了權力中心,沒有了掌握的巨大力量,他的影響力在消散。這種感覺,對他這樣有著‘三百年來黑幫第一人’的稱號,同時插手政府事務,有很大整治資源,幾十年攪風攪雨的大人物來說,顯然是他無法接受的。


    他其實知道,他現在的選擇是最正確的一條路。因為如果當初沒有跟隨國民黨的腳步,他會死!如果之後他沒有到香港避難,而是投靠日本人,他也會死!


    隻有現在的這條路,他活著,所以才是正確。


    他的影響力,比起張小林要更大,投靠日本人的影響也更大。張小林能活一年,他肯定是活不到的。當時的情況,軍統一定不惜代價弄死他,打滅其他人投靠日本人的苗頭,尤其他跟光頭有交情,那代表的意義不一樣,他必死無疑,還是要多快有多快的那一種。


    時至今日,他已經認了,隻是偶爾想不開罷了。在這裏的生活條件雖然沒那麽差,但是比起他在上海灘的杜公館,比起他出入各處都有人捧,那是很大的落差。


    現在,他的落差更大,心情更加的不好了。因為有一個叫王言的小赤佬站起來了,在挑戰他的權威,他還有些招架不住。


    王言他是知道的,民國十六年,父母死在國民黨的手下,或許也該算死在他的手下,因為他組織青幫人手進行了鎮壓、屠戮。巧合的是,就在民國十五年的年末,即四一二之前不到半年的時間,王言拜林鴻遠做老頭子,他當時斟酌了一下,礙於些許情麵,再加上王言不知情,就沒要王言的命。


    民國十七年,王言加入法國巡捕房,開始做包打聽。民國十八年,破獲了一起連環搶劫殺人案,多起盜竊案,晉升小組長。民國十九年,又一次因功晉升副隊長。民國二十年,王言開始跟法國人做生意,同年晉升隊長。


    此後突然低調下來,沒有圖謀探長的位子弄死陳江流,而是專心的做生意,編織人脈網,一步步的打通了國民黨軍政兩界的門路,同時也跟紅黨的一些人搭上了線,生意做的老大。他們賣大煙搞黃賭毒,都沒有王言賺的多。


    到了現在,民國二十七年,王言又一次發力,成為了法租界中央巡捕房的華捕探長,跟日本人關係曖昧,利用張小林的死趁勢摘桃子,成立了青聯銀行。


    十一年的時間,這個差他二十歲的小赤佬,從一個當年他隨手可以捏死的小流氓,成長為如今他勉強招架的對手,並一度招架不住。


    老了啊……他感受到了力不從心,有心無力。但是他還不能不反抗,坐以待斃的事兒他幹不出來。


    他活到現在經曆了不知多少大風浪,能活到現在,他的智慧是毋庸置疑的。他不知道王言這些年的履曆、風評麽?他知道!他不知道是日本人或者是跟著張小林一起投靠日本人的那些青幫中人刺殺的他麽?他當然也知道。但正是知道,他才憤怒,才無力。


    因為刺而不殺,完全是對他的羞辱。想他堂堂一代青幫大亨,竟然已經沒有死的價值?這口氣如何能咽的下?但他又沒辦法找日本人算賬,所以也就隻能遂了日本人的意,借題發揮,這確實也是符合他利益的。弄走了王言,或是弄崩了青聯,都是他得好處,這氣咽不下也得咽了。


    如此亂七八糟的想著,直到杯子裏茶水喝光,他才迴過神來,被後生超越的老前輩可不那麽好做。他臉上掛著自嘲的苦笑,拎起旁邊的茶壺想要再倒一杯,卻發覺茶壺中的水也已經沒有了。他張嘴想要喊人過來給他倒茶,話到嘴邊,他猛然瞪大了雙眼,不對!


    他記得茶水是之前才有人泡好端進來的,也就是說,他已經不知不覺的喝了整整一壺茶水。這個時間,是很長的。往常的時候,會有人過來看看他有沒有什麽其他的吩咐,也會偶爾的有些事情匯報叫他知曉。


    他雖是隻幹了個化緣的活計,但別的一些買賣其實都沒停止,還在繼續賺錢。此外今天中午他遭了刺殺,借此發作為難王言,現在已經是晚上了,之前確實傳迴了消息,說王言沒有去麵對他們的詰問,但後續也應該有情況匯報,他還沒死呢,在上海灘也有手下的。王言沒去茶樓與會,幹什麽去了?什麽反應?這些都是要報給他的。


    但現在他都喝光了一壺茶水,還沒有人來,那一定是出事了。他趕緊的起身走到書桌後邊,拉開抽屜,從裏麵掏出了一把手槍,哢的一聲上了膛,先是幾步走到門口,屏息凝神聽著外麵的動靜。


    室外很安靜,室內更安靜,一時的,他隻能聽見自己那顆老心髒砰砰砰狂跳的聲音。聽了片刻,他長出一口氣,走到書房中的陽台處,這裏的門因為香港氣候濕熱,通風換氣的緣故打開著,他輕輕的走出去到了陽台上,向下看去,正是看到了一個叼著煙的中年人,站在小院子內的燈光下抬頭看著他,咧嘴笑著。


    那中年人見杜月笙發現了,笑嗬嗬的大聲說話,用一口地道的上海話:“杜前輩,我是永華實業香港分公司的經理,唐龍,您放心,您的手下們都很好,我這次來沒有惡意,是王先生有幾句話要跟您說一說,您稍等,我這就上去。”


    杜鏞顛了顛手上隻有隻有七發子彈的小破槍,看著下邊兩個人手中拿著的衝鋒槍,歎了口氣說道:“茶沒水了,給我拿一壺熱水進來。”


    說完,縮迴了身子,消失在陽台上。


    唐龍提著熱水壺開門走進書房的時候,杜鏞已經坐在了椅子上,手槍被放在麵前的小方桌上,麵色平靜,無悲無喜。


    先是給茶壺中蓄了開水,接著又給杜鏞倒了一杯,唐龍這才從腰間掏出手槍上了膛,在杜鏞極速收縮的驚駭眼神中,幹脆的頂在了他腦門上:“王先生讓我告訴您,這次才是他動的手。”


    感受到冰涼的槍口,杜鏞搖頭苦笑,不慌不忙的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有些奇怪的看著唐龍:“沒了?”


    “沒了!”


    唐龍聳了聳肩膀,他明白自家老大的意思,也覺得如此行動非常霸道,非常提氣,但大費周章的為了這麽一件事,確實也很傻……


    當著杜鏞的麵退了彈匣,又退了頂火的一顆子彈,重新按迴到彈匣中,收了槍在腰間,整理了一番衣服,他對著杜鏞稍稍躬身:“您的手下都很安全,隻是被下了迷藥,睡一覺就好了。另外我之前答應了那個下藥的人,要送他離開香港,希望您不要再追究了,放他一馬。就這些,不打擾您喝茶的雅興,告辭。”


    “不送!”


    唐龍來的無聲無息,走的也是幹脆直接。杜鏞又一次站在陽台上,雙手背後,默默的看著樓下,從他的洋房中魚貫而出的一行二十多個手提衝鋒槍離開的黑衣人。這些黑衣人動作很快,他們將武器全都放進一輛車內,而後四麵八方的散開,轉眼便無蹤無影。


    杜鏞就站在陽台上,默默的看著這一幕,久久無言。


    晚間的清風吹的絲綢衣衫泛起波瀾,他沒覺得清涼……


    “既然都做了,為什麽不幹脆做的徹底一些?反正你都得罪死了杜鏞,以後這老家夥有機會肯定給你來一個狠的。他那樣的人物,豈能等閑視之?沒了上海的根基,他還有經營多年的人脈,再看不上杜鏞,總會看在有幾分舊情的份上幫幫忙,未必不能東山再起。你這是給自己留了一個更大的麻煩啊。”


    百樂門中,聽到劉一統的話,王言喝了一口酒,笑嗬嗬的說道:“那也沒辦法不是?人家好歹也有抗日救國之功,這一抗日,黃賭毒的那些事兒就蓋下去了,人也渡了一層金,我弄死他豈不是與抗日為敵?要是有心人惡意攻殲,那以後更不好混。況且你也說了,他在國民黨的關係多,本身還是蔣中正親自安排的什麽中央賑濟委員會的常務委員,正經的國民黨中人,弄死了他,那不是要跟國民黨決裂麽?到時候我可真成大漢奸了,這名聲我可背不動。


    細算下來,從王某給林鴻遠跪下磕頭的時候,至今十一年,我二十九歲,有了現在的一切。你告訴我,一個走下坡路的五十歲的老家夥,即便真的東山再起了,他的東山又能有多高?又能添多大的麻煩?放輕鬆,問題不大。估計明天馮乃榮那夥人就收到杜鏞的信了,你再去跟他們談一談,如果還不聽話,那就得真得殺隻雞儆儆猴了。杜鏞不好殺,殺這幫人,可真的是殺雞。”


    “你厲害……”劉一統比了個大拇指,無話可說。


    王言沒搭理他,隻是端著酒杯對著他身後不遠的地方舉杯邀酒。劉一統順著他的目光迴身看過去,正是看到在那裏的一張小桌上,一個穿著旗袍,臉上有幾個小痦子,模樣清秀,身材纖細高挑的女人正媚態十足的仰頭喝酒。


    這個橋段劉一統很熟,因為在過往的幾次,倆人在類似百樂門的娛樂場所瀟灑的時候,隻要王言舉杯邀酒,對麵迴應了,那當晚差不離就得上床了。


    他又看了一眼那個清秀的女人,想著這姑娘挺好的,怎麽就想不開出來玩這套呢?


    舉起酒杯喝光了杯中的酒,他擦著嘴巴站起身:“不打擾你風流快活,走了。”


    王言哈哈笑著點頭,繼續吃著東西,不時的看著那個跟那凹造型吸引他眼光的女人。又吃了一會兒,有了飽腹的感覺之後,王言端著酒杯到了於曼麗的旁邊坐下:“自己一個人來的?”


    女人轉過頭來看著近在咫尺的青幫頭子:“你看了我那麽長時間,除了剛剛那個幾個套近乎的,還看到別的人了?”


    “看你眼生,第一次出來?”


    “為什麽不能是以前你沒看到?”


    “或許吧。”王言搖頭一笑:“看你不像是舞女,做什麽工作的?”


    “在法租界天主教堂的小學教國文。”


    “教書育人的老師,來這裏?”


    女人眨著眼睛,毫不迴避王言深邃的雙眸:“怎麽,不行麽?”


    “知道我是誰麽?”


    “大名鼎鼎的王探長,小女子怎麽會不知道呢。傳聞你貪財好色,對女人特別大方,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不能隻聽別人說,你要切身感受才知真假。”王言伸手摸著她的臉,感受著皮膚的嫩滑:”怎麽稱唿你?”


    “於曼麗。”


    是的,於曼麗。


    實際上於曼麗在王言跟劉一統說話的時候就已經來了,還在他跟前路過了兩次,最後才坐在了那個位置,用被旗袍勾勒出還算湊活的曲線的側麵,吸引他的注意力,偶爾釋放的少許媚態傳遞著信號,恰到好處的勾引著。對於吸引男人這方麵,於曼麗是專業的,因為她悲慘的過去。


    毫無疑問,於曼麗就是專門過來色誘接近他這個貪財好色之人的,背後的推手除了王天風不會有第二個。


    原本這於曼麗是安排給明台做什麽扯淡的生死搭檔,隻不過或許這個時候都還沒有死間計劃,恰好王言又出現了,又是那麽個操行,就把於曼麗這個本被判了死刑,精通勾引男人的女人送了過來,湊到身邊搜集情報。


    這種事王天風幹的出來,並且毫無心理負擔,一如原劇中,他親手殺了手下,親自安排於曼麗去死。畢竟他都不在乎自己的命,還會在乎別人麽?隻要是有利的,他都能幹出來。況且於曼麗本身就是進過妓院的,後來又靠著色相報仇,這種事也更好接受,沒有什麽心理負擔。


    再說王言在這方麵是有很好口碑的,從來沒白嫖過。甚至有曾經一起快活過的女人遇到麻煩找到頭上,還出手幫忙的。聽說男人的那點兒活計也很好,出手又大方,於曼麗未必不是來享福了……


    就說怎麽王天風那邊沒動靜了,原來是在這裏等著呢。


    王言舉著杯子跟她碰了一下,仰頭一飲而盡。“那麽於小姐,跳支舞吧。”


    於曼麗也是幹了杯中的酒,跟著王言一起去到了場中,和著音樂跳起了交誼舞。


    王言的手落在她的腰肢:“你不像是一個老師。”


    “為什麽這麽說?”


    “老師可沒有你這樣的舞技。”


    “現在有了。”


    感受到屁股上的大手,於曼麗的手也在王言的後背摩挲著,倆人之間已不是正常交誼舞的距離。王言低著頭,正好是在於曼麗的耳朵旁邊,而於曼麗的額頭,也已經貼到了王言堅實的胸膛上。


    倆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話,快速的拉近著距離。跳過舞之後,又喝了一會兒酒,王言抬起手腕看了一下時間,已經八點多了:“走吧,上樓。”


    “去你家吧,聽說王公館十分豪華,我這個沒見識的小女子想要見識見識,開開眼界。”


    王言笑道:“你是第二個想要去我家的。”


    “你經過那麽多的女人,就沒有別人說過?我不信。”


    “因為她們清楚,什麽是露水情緣,什麽是癡心妄想。這些女人都有自己的生存之道,他們清楚什麽話能說,什麽話不能說。”


    於曼麗問道:“那第一個女人是誰?”


    “一個日本人安排過來的中國女人,是個富家小姐。”


    “那你帶不帶我去呢?”於曼麗靠在王言的懷裏,眨巴著眼睛看著他,發動著她的魅惑技能。


    說真的,按照王言的審美來說,於曼麗在各項指標上,都是不如汪曼春的。但在勾引男人上,於曼麗是高出好幾籌的,她有一雙會說話的眼睛。


    “當然是去了……”


    喝了最後一杯酒,王言攬著於曼麗離開了百樂門,沒有壞齊四的好事,讓百樂門派了司機開車,送他們迴去王公館。


    這一夜,王言中了王天風的美人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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