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三月的清晨,九原據門堡還是那麽清冷,悅來客棧的店小二又瞞著掌櫃子悄悄拉著一牛車礦渣,光潔的石板街道映襯牛車孤獨的影子。無論腳步走多遠,隻有冒著硝石熱氣的廢礦渣味道熟悉而頑固,就像一個味覺定位係統,一頭鎖定了韃靼人冶煉工匠場,另一頭則永遠牽絆城外幾家私營的鐵匠鋪。


    拉長的影子伴隨著吱吱扭扭的牛車軲轆聲,還有忙碌一整夜的韃靼騎兵不時輕快的經過,店小二熟悉又很自然躬身站在牛車一邊,放任著某個韃靼騎兵從馬背上“噗”一長矛刺向牛車裏廢渣。隨後,馬蹄“噠噠噠”騎兵隊又忙著趕向下一個地方,全然不理會那施禮的店小二。


    店小二繼續牽著牛慢慢走著,一直出了據門堡城門,來到二裏半小山丘,左右四下看了看周圍無人,摸到車把勢座位後的一個機關,“啪啪”“砰——”,偌大的牛車底下滑出一個“直板棺材”。


    店小二還沒有來得及喊,“砰”一聲,“棺材”上板憑空炸開,木屑四飛,白熊跳起,跳出一個大胡子巨漢,原來那白熊隻是一張大熊皮,那巨漢猛嚷嚷一句:“憋死我了!”


    店小二嚇得吐了吐舌頭,向棺材裏探頭一看,臉卻紅了,捂住自己眼睛,忙不迭說道:“大爺你忙,你忙棉花酥油,棉花酥油。”


    原來是玉摧紅裹抱著一個紫發美人,長腿夾著長腿,唇咬著唇,衣裝不整絞在一起。


    店小二同情地看了那大胡子巨漢一眼,點點頭,似乎很認可大胡子巨漢說的那句話。玉摧紅起身一笑,出手解了那紫發女子的穴道。


    那女子眼神癡癡看著玉摧紅,然後綿軟無力倒在玉摧紅懷裏,粉拳慢慢打著玉摧紅,一邊口齒不清地說著:“臭,臭男人的臭毛病,救風塵,救風塵,誰讓你救,臭男人就喜歡拉良人下水,又假惺惺地勸人從良,臭男人……”


    小二漸漸聽明白了,原來此三人按約定藏在悅來客棧店小二的牛車夾層裏,那紫發美人娜塔莎雖然被點了穴,並不能動彈,但從溫香的玫瑰殿被劫出來,又放進狹窄逼仄木板殼裏,迷迷糊糊中聞到又是一股怪怪的廢礦渣氣味,難免不適應,腸胃翻湧酒氣想吐,又逢韃靼騎兵巡檢,三人躺在一個殼子裏,玉摧紅一時性急,手臂夾住,腿腳夾著,最後抱擁娜塔莎,直接吻住她的嘴巴,從自己嘴唇裏吐氣運氣到娜塔莎嘴唇裏的調理氣息……可憐那巨漢鐵無雙,忍了那麽久。


    “娜塔莎,娜塔莎,我是真的救你,不是救風塵,”玉摧紅一邊抹著嘴巴殘留的娜塔莎的口紅,一邊摟住娜塔莎笑著說道,“鐵大爺,在打鐵爐那裏放了一炮,整個據門堡都震動了,造成的損失,那赫連酋長肯定要找人算賬,一不小心就算到娜塔莎身上了。”


    “真的?”娜塔莎說道,“那你肯帶我走嗎?”


    “會喝酒的女人,”玉摧紅說道,“如帶露水的玫瑰,怎麽不願意帶?隻是鐵大爺,燕歸雲有點羨慕了。”


    “我才不願意跟你玉摧紅走呢,”娜塔莎嬌喘一聲,吐了口酒氣,“你算爽快,但你玉摧紅是個浪子,說的話,從來就沒真過,騙人倒是常事。”


    “男人的承諾,本就是不可信的,我肯帶你走,倒是真的,因為你現在不能走。”玉摧紅摟著娜塔莎,捏著娜塔莎高高的鼻子笑道。


    “膩膩歪歪,有完沒完?”鐵無雙拿著羊皮袋子喝了幾口酒,悶聲說道。


    “真是無禮啊,這還有兩個大男人等著我們呢,”玉摧紅扶好綿軟無力的娜塔莎,對著悅來客棧店小二說道,“今天多虧了小哥相救,不知道如何酬謝小二哥?”


    “不用,我在塞外就知道你玉摧紅的大名,玉大爺進門就問了問馬幫的錢得樂,”小二哥笑道,“玉大爺也是錢得樂的朋友。”


    “我朋友燕歸雲是一個剛剛學劍的劍客,不過,他劍術很高明,”玉摧紅笑道,“所以,他想找錢得樂這樣刀客,驗證一下,純粹交流。”


    “大爺們打架,”小二哥說道,“可以理解,錢得樂也經常出去打打,輸贏都沒說過。”


    “小二哥,我問問,九原據門堡兩個敵國邊緣,經常打仗,”玉摧紅說道,“小二哥就沒有想過不太平嗎?”


    “人有死在床上,也有死在道上,”小二哥說道,“常言道,愛什麽就死在什麽上,玉大爺喜歡什麽?”


    “這反問好難?可是很有趣?”玉摧紅饒有興致問道,“小二哥看我喜歡什麽?小二哥又喜歡什麽?”


    “不瞞大爺,小二哥喜歡錢,自然打打殺殺的地方,需要東西很多,我們悅來客棧就可以私下高價買賣?這樣,我就很有錢了。”小二哥說道,“待在大明境內,就是種種莊稼,收收莊稼,再交租,也沒什麽錢,管的人還多,真不如蒙古人爽快,給的都是現銀。”


    “我看玉大爺,玉麵春風,想來是喜歡美麗的女人,將來嘛,我可不好說。”小二哥含笑說道。


    “將來不就是棉花酥油,死在漂亮女人身上,”鐵無雙說道,“這有什麽不好說,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是不?玉師父。”


    “就你說話直!”玉摧紅笑道,揮手又是一枚金幣,那小二哥眼睛一亮,伸手接住。


    “謝玉大爺打賞。”小二哥笑眯眯說道,“最近錢得樂的馬幫不走據門堡了,他們走大同方向,往固原邊關去了。”


    “玉摧紅,我可不想去大同,一想起那查爵爺,我就有點怕。”娜塔莎說道。


    “好辦,先去宣府,”鐵無雙說道,“近。”


    “玉摧紅,我也不想跟你走,就去宣府,”娜塔莎說道,“你喜歡多管閑事,我也有個閑事請你幫幫忙。”


    “請說。”玉摧紅說道。


    “我有個妹妹,同母異父,很小時候就失散了,”娜塔莎說道,“你能幫我找到她嗎?”


    “好,她在哪裏失散的?有什麽特征嗎?”玉摧紅問道。


    “她也是色目人,眼睛是藍色的,我記得她在江南,她爹本家姓白,”娜塔莎說道,“你一看她,就應該可以認出來。”


    “玉摧紅還有這本領?”鐵無雙笑道。


    “是,玉摧紅對女人真是很好,也記得住女人,”娜塔莎說道,“她是我妹妹,自然長得像我,長得很漂亮,玉摧紅記得我的樣子,到時候,隻要看到我妹妹,就會認出來。”


    “你這麽說,我竟然無言以對了。”鐵無雙學著燕歸雲的腔調故意說道。


    四人聽得據門堡號角遠遠地吹響,小二哥拉著牛車返迴,玉摧紅與娜塔莎一馬雙跨,鐵無雙也騎上黃驃馬一路向南,絕塵而去。


    1,一進應州城


    九邊重鎮,山西大同的西北延伸,山原雖高,但地勢略平,有個小城,名曰應州,應州城西北方向是轄地廣闊的雲中郡,已經是大明與韃靼人互相的遊擊區,麵對雲中郡防線,應州左手邊數十裏是依山而建大名鼎鼎的雁門關,應州右手邊數十裏卻是同樣赫赫有名多有戰事發生的龍門鎮。


    將這雁門關,應州城,龍門鎮三個軍事重鎮連接起來的卻是蜿蜒如長蛇的長城,雄關之外,或是漫漫黃沙,或是戈壁丘陵,罕有人跡,唯有零星駝隊,馬幫,響著鈴鐺,孤寂艱難穿行其間,讓行吟詩人不由得感歎: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


    應州小城其實很美,這是一個為戰爭而產生的城市,卻又因為戰爭而繁榮了邊貿,這座城市的人早已經看淡了生死,實現就是如此,他們的生活,要麽忙著生,那就是生意,要麽忙著死,那就是幫著城主一起去殺戮,無論城主是誰,無論歲月,都是如此。


    所以,當太陽的光芒將將躍過東邊的城垛口,商賈們抽上第一袋美洲煙草,拆下第一塊門板,當太陽光從西邊的城垛口收去最後的餘暉,商賈們拿著煙鍋蓋在鞋底砸砸彈掉煙灰垢,吹口氣,嘿嘿一聲,拎起最後一塊門板,一把摟住了婆姨,看門的狗子隨著主人搖頭晃腦迴門,邊陲小城從來就是如此……


    這天正午,應州城最大的商號,德勝商號迎來一位奇怪的客人,那客人身材異常高大,髯虯連腮,透著難以掩飾的豪橫之氣,此人戴著一副此地少有的西洋茶色墨鏡,他壓低頭顱一進門,先掃看一下,似乎略微滿意地點點頭,徑直往廳堂主座的左首座一坐,大手這麽一伸,掌心朝下壓著一疊如同銀票一樣的證券紙張,那客人一仰頭,清亮地一嗓子:“夥計,口渴,上茶!”


    夥計一看客人非凡,走堂入室請來了掌櫃,掌櫃子姓孟,是大同德勝鏢局總鏢頭孟端陽的本家兄弟,名喚作孟重九,人稱九爺。九爺如同孟端陽一樣,也是一臉大胡子,九爺進堂前,作揖落座,請茶,眼睛看了看這位貴客,又瞅了瞅貴客手掌下的票據,小心打探地問道:“客官,您需要小店做些什麽?”


    “嗯,宣府章大掌櫃認得不?”那貴客倒也不客氣,直接說道。


    “認得,認得,”孟九爺點頭說道,“多年買賣相與了。”


    “認得就好,”貴客說道,“章大掌櫃與我也是多年相與,這有些章記的小單子,孟九爺看能不能兌點銀子,爺等著急用。”那貴客手一抬,那一疊票據一亮出來,第一張那上麵的數字一下子印入孟九爺的眼簾——十萬石小麥。


    孟九爺穩穩心情,小心將票據拿在手上,拿出西洋放大鏡,仔仔細細看,沉吟了半天,說道:“這位客官果真是章大掌櫃的相與?”


    “正是!”貴客說道。


    “那客官可知這票是什麽嗎?”孟九爺皺著眉頭數著那幾張票據。


    “笑話,俺拿來的,俺自己不知道是什麽?”那貴客看著孟九爺,兩片烏黑墨鏡片倒映著孟九爺疑惑的眼神,貴客接著說道,“值得銀子不?”


    “值銀子,值很多銀子,我看一下,大概值得五十萬量銀子,”孟九爺說道。


    “那費什麽話,拿銀子!”貴客說道。


    “且慢來,貴客不知道,這個票據叫做‘糧引’嗎?”孟九爺說道。


    “聽說過,怎麽了,糧引就糧引,換五十萬量銀子不好嗎?”貴客大聲說道。


    “好是好,可糧引不是這麽換的,得有糧食跟著吧?”孟九爺為難說道。


    “這個不急,章大掌櫃已經在路上。”貴客說道。


    “客官您是頭迴做這個生意吧?”孟九爺試探說道。


    “什麽話?”那貴客生氣說道,“打俺穿著開襠褲時候,俺就做起買賣了。”


    “市值五十萬銀子的糧引不能直接換銀子,而是要府衙去換鹽引,有了鹽引票,您賺得銀子可不止五十萬量了。”


    “這,怎麽講?”那貴客一聽孟九爺說,虛心問道。


    “您看,您有糧食,軍隊有銀子,可此地沒有那麽多糧食,如果,軍隊在此地購買糧食,那糧食價格豈不是飛漲,軍隊的銀子還是銀子嗎?”孟九爺說道,“像我們這樣的小百姓可就沒法活了。您說是不?”


    “對呀,那銀子就不值錢了,當地百姓就苦了,可銀子到了江南還是銀子啊。”那貴客笑道。


    “您沒事,您有糧食啊,那您的糧食不就賺翻了,當差官府可不想這樣,他們得製定一個適合他們的買賣規則。”孟九爺說道,“您的糧食到此地,然後不直接換銀子,而是獲得軍隊認可的糧引,您用糧引換了鹽引,您再離開此地,合法販鹽也好,就地把鹽引就地就個價賣出也好,您不是就大賺了。軍隊的銀子也沒有貶值,百姓也樂意,您也賺錢了。”


    “真是一筆好買賣?”那貴客說道。


    “就是一筆好買賣嘛,可您這糧引得有軍方畫押,糧食是有這麽多,這我認,章記章大掌櫃畫押也在,但當差的畫押沒有啊。”孟九爺說道,原來孟九爺一直在揣測這位爺有可能是邊關傳聞很久的威武大將軍的人,據說,威武大將軍很有錢,但從不按規則出牌。


    “這好辦,孟掌櫃您是行家,您看看,”那貴客從腰間拿出一疊腰牌,銀製外殼,上書幾個字,京營督辦,另外一個寫的“錦衣衛”,背麵刻字,“漕糧督辦”,“孟九爺您要哪個牌子?”


    “哎呀,失敬失敬,原來是bj來的官爺啊!”孟九爺拱手說道,“bj的官爺光臨鄙店,蓬蓽生輝,請內廳喝酒一敘。”


    “好!有酒話事最好,”那貴客點點頭笑道,“孟九爺,請,請前麵帶路。”


    那孟九爺給手下使了個眼色,領那貴客入內廳,隨後,孟九爺借口催促廚房,離開。


    那貴客,在內廳等了良久,一看窗戶禁閉,立刻醒悟,怒喝一聲:“孟九,孟九,江湖人說你有九個心竅,比七竅心還多兩個,就憑你,也想留著本大爺!”


    “鐵無雙,鐵大爺,你與玉摧紅計賺我們查爵爺,鐵大爺隻戴西洋墨鏡,就來誆騙孟九爺,我五弟端陽早有畫像傳給我,想必鐵大爺的巨額糧引也來得不正經,糧食來了,我孟九自然客客氣氣放你,如果還想計賺孟九一遍,怕是不容易了。”孟九在屋外朗聲說道。


    “我鐵無雙做的生意曆來是強買強賣,好不容易聽了我師父的,正常做點買賣,還真特娘地不容易啊,孟九,你就等著收糧食放銀子吧,爺自去了!”鐵無雙說完,假胡子揪下一扔,走到窗前,抓住窗欞隻是略一發力,那鑄鐵所製的窗欞便受不住變形了,鐵無雙一縱身出窗,眨眼就不見了。


    這兩日,應州城很平靜,一種奇怪的平靜,令孟重九很不安,他一心想著早幾日鐵無雙來商號拜莊的事情。這天,夥計們一早開鋪麵門板,孟九爺就出來問市麵,夥計們都說,與往日沒什麽不同,隻是城裏多了一些外地的丐幫弟子,孟九爺冷笑道:“這裏哪有便宜飯可以討?”


    話一出口,孟九爺突然覺得他自己無意說的話,似乎很有寓意,丐幫增加,難道真有大批糧食會到應州,到時候來個穀多銀賤,那德勝商號的買賣算是做砸了?這不是好兆頭,想到這裏,孟九爺叫來一名夥計,說一句:“設粥廠,添幾個饃,吃完讓他們滾出城。”


    “好嘞,掌櫃子,九爺您真是大善人,”夥計答道,“粥廠設在哪裏?”


    “德勝客棧前門大街。”孟九爺說道。


    “得勒,”夥計應聲道,轉身辦事去了。


    德勝客棧也是孟家的買賣,不熟悉的外地客商也許奇怪,應州這城怎麽好買賣都名號德勝,德勝鏢局,德勝商號,德勝客棧,其實也不奇怪,這些其實也算是查家的買賣,但查家是官家,也是軍家,不好直接插手民間買賣,所以……孟家就出現了。


    這德勝客棧原是榆林老鄉們辦的會館,因為經商位置不錯,前大街後大街,不是皮毛市場,就是糧食市場,被孟重九看中,先問榆林人要價而沽,被榆林人用高價拒絕。


    孟重九不死心,恰逢應州城出了個殉夫的烈女,孟重九協同本地商會借故在榆林會館前豎起丈高的牌坊,牌坊欄杆攔住榆林會館的道,日日組織香火,月月搭台,烈女殉夫事跡吹上大同,直達朝廷,朝廷又隆重重建牌坊,搞得此處經常施工,從無寧日。


    陝西榆林人述求官府,官府不問,榆林人這才深知孟重九的手段,隻好屈服把會館低價賤賣給孟重九,從此不在應州設立會館,從此,會館改成了德勝客棧,貞潔牌坊呢,牌坊又根據本地商會的要求,遷了地,可以說,這孟家人也如同在大同一樣,是應州實際的主人。


    德勝客棧的前門大街,粥廠已經搭好棚,丐幫人士有序排隊,一個一個破碗兒,喜笑顏開。德勝客棧內,南北客商來來往往,正值午餐時間,點菜喝酒,推杯換盞,非常熱鬧。


    因為後續工作太忙,此篇小說完結。玉摧紅與鐵無雙,燕桂雲的海外冒險故事就此先擱筆,感謝編輯給我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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