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麵說過,鄭莊公即位時才十三歲,到平定太叔段之亂時,已三十五歲,正是幹事業的好年紀。此時國內政局已完全穩定,他終於可以把全部精力從對付國內的敵人轉到對付國外的敵人上來了。


    鄭國的外部環境也確實不妙,雖然秦、晉、楚這些未來的龐然大物現在還剛剛開始發育,還沒能把觸角伸到中原來,但原先就一直在中原的諸侯,如宋、衛、魯、許等對鄭國這個迅速崛起的外來戶很是不爽,排斥情緒很濃。


    鄭莊公還沒有想出改善外部環境的辦法,周天子卻開始搞小動作了。


    在鄭武公的晚年,鄭國的勢力就已經逼近了洛邑,周平王深感不安,決心加以抑止。誰能幫他呢?跟他相對貼心一些的諸侯,秦遠在西陲;衛不夠強壯,似乎幹不過鄭國;宋是異族人,不能太信重它;魯國暮氣沉沉,不會為王室出頭;曾經的侯伯齊國又太遠;晉國本來是能寄予厚望的,卻發生了內亂,自顧不暇。看來看去,近在眼前且有點實力的諸侯,似乎隻有虢國了!


    攜王被定點清除之後,虢國沒有了政治籌碼,不得不向周平王靠攏。當初虢公翰擁立攜王,那屬於另立中央,搞分裂活動,性質是極其嚴重的,影響是極其惡劣的,但現在周平王手裏實在缺少籌碼,也就隻能既往不咎了!虢國本來是在陝西寶雞那邊,是周宣王時期為躲避戎人而遷到中原來的,它遷得比鄭國早,所以占到了一個好地盤。虢國所在地今河南三門峽地區是通往關中的咽喉,地跨黃河兩岸,周王室不想丟掉關中的所有產業,就不得不通過虢國跟關中發生聯係。所以,跟虢國修好也是很有必要的,否則人家一卡你脖子,跟關中就徹底斷絕了關係。再說虢國早已換了國君,現在的國君是虢公忌父,分裂活動是他父親搞的,跟他扯不上關係,他名叫忌父,忌著他父親那一套呢,要反其道而行之了,對周平王表現出極大的善意,因此,周平王跟他一拍即合,關係飛速升溫。


    也就在這個時候,一代梟雄鄭武公去世,鄭莊公繼位。雖然鄭莊公還未成年,周平王還是按照慣例讓他繼承其父之職當了卿士,但心裏究竟不大情願。後來,看鄭莊公為了對付日益尖銳的國內矛盾,有很長一段時間沒工夫來上朝辦公,周平王就準備把鄭莊公手裏的職權分一半出來給虢公忌父。


    鄭莊公聽到消息,馬上氣唿唿地來質問周平王。


    周平王極力否認:“沒有這迴事!”


    接下來的事情,讓人大跌眼鏡。麵對血氣方剛的鄭莊公,周平王竟然心慌得主動提出,派個兒子去鄭國做人質,如果我讓虢公代替你當卿士,你就殺人質好了!


    這還像天子嗎?太丟人啦!朝中大臣一齊反對。但是周平王話已出口了,若反悔,就失信於鄭莊公,會使他的疑慮加深。於是有人就提出一個折中方案,讓鄭莊公也派個兒子過來做人質,雙方交互質子,周天子臉麵上就稍微好看一些了。


    就這樣,周平王把他的兒子姬狐送到了新鄭,鄭莊公也把他的大兒子姬忽送到了洛邑。堂堂天子,竟然跟諸侯交互質子,等於把自己的身份降得跟諸侯一樣了,天子的威權已蕩然無存!


    鄭莊公攆走太叔段的第三年,公元前720年,當了五十一年天子的周平王去世了。他的太子姬泄父死得早,周宗室和大臣於是就擁立在鄭國做人質的王子姬狐為天子。


    鄭國人馬上釋放了姬狐,讓他迴王者洛陽來即天子位,周王室也釋放了姬忽。然而姬狐可能因為悲傷過度,剛迴到洛邑就病死了。於是,隻能由已故太子姬泄父的兒子——王孫姬林繼位,他就是周桓王。


    周桓王即位後,頭等大事就是體麵地、合乎禮儀地安葬周平王。可是,喪事是好辦的嗎?為了彰揚孝道,周王朝把喪事搞得比婚事還隆重,普通老百姓辦個喪都會窮下去一大截,天子的喪事,那排場之大,花費之巨,更是駭人聽聞!如今的周王室,已窮得連置辦喪葬用品的錢都湊不齊了,不得已之下,周桓王隻能派人去魯國拉讚助。是否還向別的諸侯拉過讚助?由於其他諸侯國的《春秋》都沒有保存下來,不得而知了,反正向魯國拉讚助在魯國的《春秋》裏是有記載的。


    須知,周平王剛遷都洛邑時,手裏有成周王畿六百裏,而且,周平王十八年(一說是二十年),秦國人征伐戎人大獲全勝,滯留在陝西等地的周部族遺民全部被秦國接收,然後秦文公把岐山以東的一大片土地都獻給了周平王,所以周平王那時的日子應該還是比較滋潤的,可是短短三十年之後,竟已窘迫得喪事都辦不轉了!


    周王室陷入財政困境的原因是多方麵的,歸結到兩點,就是收入銳減,開銷隻增不降。


    我們先來看看它的收入是怎麽減少的——


    周天子的收入,最大的一塊是來自於土地。西周時期,周天子有宗周和成周兩大塊王畿,共計一千六百裏。這些土地,有的分給國人、野人種了,周天子收取國人的賦稅,野人種的是井田(後麵會講到),周天子收取公田上的收獲物,每一塊井田,隻有九分之一的收獲是歸周天子的。


    平王遷都洛邑之後,對鎬京舊都那邊的土地就管理不善了,後來秦國雖然把周王朝的所有失地都從戎人手裏搶了迴來,並把其中的一大部分(岐山以東)獻給了周平王,但是周部族的遺民卻被秦國接收去了,於是秦國獻給平王的土地管理、耕種都缺人。事實上秦文公的獻地周王室並未能有效地接收,大部分荒廢在那裏,因此,到秦文公的兒子秦武公時,秦國人就不客氣地把這些土地中的大部分收入了囊中,再後來,他們的子孫更是把全部土地收走了。


    因此,鎬京那邊的土地收益很不穩定,而且在日益減少,隻有成周這邊的六百裏王畿收入相對穩定,但是成周王畿也在日益縮水。


    一代一代的天子、一代一代的貴族都有一大群老婆,生一大堆兒子,得分給兒子們土地啊!西周初年,天子的兒子幾乎個個都能被封為諸侯,可是架不住兒子多啊!幾代人繁衍下來,天下土地就都被分得差不多了,因此西周中後期的天子,其兒子就不可能個個都當諸侯了,隻有其中極少數能獲封諸侯,大部分隻能在王室的大朝廷裏當卿、大夫混混日子,這樣可以少分點土地給他們。而少數獲封為諸侯的,也隻能從周天子的王畿中劃出土地來封給他們,周天子的土地就不可避免地要減少,所以到周厲王時就急了,顧不得吃相難看,隻能搞山川專利了!


    平王東遷之後,王室急劇衰弱,但王室成員的繁殖力沒有衰弱,盡管已不可能每個王室成員都照顧到,周天子仍然必須從現有的六百裏王畿中不斷地分出土地來給新的王室成員。


    周天子的收入,除了土地,還有天下諸侯的朝貢。周天子不向諸侯征稅,這朝貢就等於是諸侯交給天子的稅,所以這也是天子的一項重要收入。但是從西周末期起,就有少數遠方的諸侯逐漸不向周天子朝貢了,進入春秋時代之後,朝貢的諸侯更是大幅減少,且呈愈演愈烈之勢,這一項收入就越來淒慘了!


    西周時期,各諸侯國跟周邊戎狄蠻夷幹了仗,都要向周天子獻一部分或全部俘虜,所以周天子的奴隸很多,奴隸是不拿工錢的勞動力,也是可以當牲畜一樣拿到市場上去買賣的財物。現在,隨著周天子威望日益下降,諸侯們來獻俘的也越來越少了。


    此外,天子和諸侯一樣,還有一些關稅、市稅的收入。向進入自己領地的商賈征收關稅,向在市場中做買賣的商販征收市稅這種做法,西周時有沒有實行不得而知,至少春秋時期各諸侯國都已經實行了,周天子的王畿、王都也跟諸侯國一樣實行了。不過這時的關稅、市稅稅率都還不高,而天子和諸侯國君還時常會把某一個城邑的關稅或某一個市場的市稅賞給官員,讓他們去征收,收入也歸他們,所以天子的這筆收入同樣是不怎麽可靠的。


    周天子的總收入一天比一天少,基本上每一項收益都在減少,但開銷卻降不下來!再來看看周天子的開銷有多大吧——


    首先,作為天下共主,周天子的大朝廷,官員職銜眾多,其官僚班子和貴族隊伍肯定比此時任何一個諸侯國的都要龐大得多,有三公、九卿、以及數量極眾的大夫還有比大夫數量更多的元士(就是周王室的士,身份和地位比各諸侯國的士高一些),周天子得給他們發俸祿,才能維持住這套班子。此時職官的俸祿是土地(以前的也是),卿、大夫的封地稱為“采邑”,士的封地稱為“食田”,土地所有權歸天子,但土地上收上來的租稅歸卿、大夫、士。不用說,這筆開銷之龐大,令周天子一想起來就要血壓飆升。


    其次,周王朝初創時,立國者們不僅要讓周王朝在軍事上、經濟上碾壓所有諸侯國,在文化上也要碾壓所有諸侯國。因此,周王朝一貫對全國的文化知識實行壟斷,它養著大量的學者和文化人,維持著全國規模最大、藏書量最多的圖書館,這筆開支也是極其龐大。


    再次,諸侯國的全部或部分卿得由周天子來任命,這就是命卿製度。但是,所謂天子任命,實際上天子並沒有決定其人選的權力(西周早期、中期是有),都是由諸侯提出人選,報給周天子,周天子一般都是同意,並照著任命。


    不論是天子還是諸侯,對卿大夫授命時,都要舉行一定的儀式,不僅僅是賜給一份任命書,把加命的事記錄在簡冊上存檔就了事,還得賜給相應的馬車、官服、器用。這車服器用是分等級的,最高的第一等級稱為“三命”,其次是“二命”、“一命”。比如公爵級大諸侯國的三個卿,上卿要賜給三命等級的車服器用,中卿賜給二命等級的車服器用,下卿賜給一命等級的車服器用;次國(侯爵、伯爵級諸侯國)的上卿相當於大國的中卿,賜給二命車服器用,次國的中卿相當於大國的下卿,賜給一命車服器用;小國(子爵、男爵級諸侯國)隻有一個上卿是天子任命的,賜給相當於大國下卿的一命等級的車服器用。總之,卿的等級越高,所賜給的車服器用就越高貴華麗。


    當初,周王朝的創建者們煞費苦心地設計出這套命卿製度,為的是有利於周天子控製諸侯,那些由天子任命的卿,稱為“命卿”,負有監督諸侯之使命,相當於是周天子在這個諸侯國的代理人,中央特派員,所以也被稱為“天子之守”。但如今王室式微,還談得上什麽監督!他們根本就是諸侯的心腹,就算發現諸侯有違法違製行為來報告了天子,天子也不敢管啊!監管功能徹底喪失,反而還要讓周天子白貼車服器用!


    那馬車和馬,在當時的價值就相當於我們今天的小轎車啊,假如家庭比較富裕的國人或下等士(下士)所乘的一輛普通馬車(包括馬)其價值相當於我們今天的一輛奧拓,那天子賜給下卿的馬車,怎麽也得是奧拓的哥哥——奧迪吧!那賜給中卿的豈非要寶馬、奔馳?賜給上卿的就更不要說了!命服,那都是昂貴的上等絲織物再加上精美的刺繡,不會比今天的頂級名牌服裝便宜。器用,無非是青銅的鼎啊,玉的圭啊之類,這些東西在當時也是死貴死貴的,價格不會比今天的高檔奢侈品低。


    整個周王國的諸侯國有多少?沒人知道。據《荀子》說,周初實行分封時,一開始就封了七十一國(其中姬姓五十三國),後來逐年增加。清代有學者統計過,《春秋》和《左傳》兩書中提到過的諸侯國共有一百四十一個。實際數字肯定比這多!這麽多諸侯國,三天兩頭有舊命卿去世,新命卿要授命,周天子不得三天兩頭賜出車服器用?再大的富豪,三天兩頭往外送豪車和高檔名牌服裝、高檔奢侈品,也得把老底掏空啊!


    另外,為了籠絡住朝臣、諸侯,周天子還得時不時地額外賜一些土地給他們,他們可不象秦國人那麽好打發,開一張空頭支票,把已經被戎人占了去的土地,慷他人之慨地說:“隻要你能收迴來就全歸你了!”那邊的土地,他們沒本事去收,就算是秦國人已經替他們收來了,他們也沒有膽量去拿,要不然,鄭國、虢國也不會在西周還未覆亡時就急著遷到中原來了!所以,隻能從成周王畿裏割出土地來賜給他們。


    周部族是異常講究排場禮儀的,而天子,為了顯示其尊貴榮耀,他做任何事情都要把排場搞得格外大,不是天子要這麽做,是禮儀規定他必須這麽做,你的排場不比所有諸侯的大,你就掉價了,會被諸侯看不起。


    就拿吃飯來說吧,不管天子這天有沒有胃口,禮製上規定了天子一天吃四頓飯,那就得吃四頓,每頓飯多少道菜就是多少道,不能少也不能多,寧可飯菜做出來不吃也必須做出來擺著。平時每天吃一隻豬一隻羊(日食少牢),每月的初一那天吃豬牛羊各一隻(朔月太牢),吃不了也得把豬牛羊殺了做出來。


    天子和諸侯吃飯,僅僅有美酒珍饈、有下人侍候就可以了嗎?當然不行!必須有音樂助興。天子第一頓飯在黎明時分吃,叫做平旦食;第二頓在中午吃,叫晝食;第三頓在傍晚吃,叫晡食;夜裏再吃一頓夜宵,叫暮食。每一頓飯都有一個專門的樂師班子來演奏音樂,領頭的樂師分別被稱為“亞飯”樂師(晝食時演奏)、“三飯”樂師(晡食時演奏)、“四飯”樂師(暮食時演奏),至於平旦食,也許沒有音樂侑食,因為剛起床,天色尚早,大腦還沒有完全清醒,需要清靜一下,音樂反而吵得人心煩,所以史書上也沒有出現過“初飯”樂師的記載。


    這樣算下來,僅僅為了吃飯,就至少得養三套樂師班子。而祭祀和其他禮慶活動所動用的樂師班子就龐大得多了,所以,周王室得養大量樂師。此外還有太師,即大司樂,他是宮廷樂隊總指揮,必須是天下聞名的音樂大師擔任,他主要是在天子月初、月中進餐時才親自上場演奏一兩曲,平時在國學當校長,其資薪待遇當然要比亞飯、三飯們高出不知多少!


    平時吃個飯就有這麽多窮講究,至如出行、祭祀、婚喪嫁娶等大事,就更是“花起銀子來跟淌海水似的”,省了開銷就不符合禮儀,而不符合禮儀,就是很大的政治汙點!這種情況下的周王室,不窮就沒天理了!


    但是,周桓王不從製度上找原因,也不從王室自身找原因,把責任一古腦兒全算在鄭莊公父子頭上,他隻知道,你鄭武公鄭莊公父子兩代當總理,幾十年下來,周王室非但沒有強盛,反而從剛東遷時的小康跌到了如今的低保線,而你鄭國卻吃得又胖又大!這幾十年你們父子幹的什麽?完全不稱職啊!我王室的困境,你們要負全責啊!


    所以,周桓王一即位就決定,卿士位子上的人要動一動了。但又不敢貿然擼掉鄭莊公的官職,怕引起他的過激反應,因此就信用虢公,打算溫水煮青蛙,逐步逐步地讓虢公分蝕掉鄭莊公的權力。


    鄭莊公知道,自己如果隱忍不發,這卿士之位早晚要被虢公奪去。因此,命祭仲帶兵把周王室領地之一溫(今河南溫縣)田裏的麥子全部搶走。到了秋天,成周城外的粟成熟了,鄭國人又來搶了去。


    這下周桓王更加恨得牙癢癢,周鄭之間的關係惡化到幾同仇敵。不過,鄭國現在的頭號敵人不是周天子,而是衛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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