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起因於一個夢。前年,不知是誰,做了一個夢,夢見伯有披甲而行,說:“三月初二那天,我要殺死駟帶。明年正月二十七,我還將殺死公孫段(豐段)。”


    這個夢被傳出來之後,一開始人們隻是當個笑話來聽,沒太當一迴事。隻有少數八卦心重的人,在好奇地留意著,看看三月初二那天駟帶是否真的會死。


    三月初二到了,妖異的事情真的發生了:駟帶在這一天準時死去!


    消息傳開,恐慌頓時蔓延開來。於是,人們目光都集注到豐段身上,明年的正月二十七日,他又會怎麽樣?答案最終揭曉:豐段也準時地死了!


    這事情其實也不難理解,別人對那個夢不在乎,駟帶和豐段這兩位當事人,又沒有我們現代的那麽多偉大的主義和重要思想等等來武裝頭腦,能不在乎嗎?而這兩人估計心理都不強大,心髒都不太健康,隨著那致命的日子日益臨近,心理壓力越來越大,眾人的目光、自我的心理暗示,雙重擠壓之下,終於垮塌!


    新鄭的市民們哪知道這兩位的心裏有多苦多累?隻知道他們死得準時,那個普普通通的夢頓時升格為一級妖夢,恐慌頓時席卷全城,正常的生活和工作秩序被徹底破壞!


    作為國家領導人的子產,頭皮也一樣在發麻,手心裏也一樣捏著一把汗,但是,消除恐慌,恢複秩序是他不可逃避的責任啊!他該怎麽辦?


    子產的做法是,立子孔的兒子和伯有的兒子為大夫和他們各自家族的家主,以安撫伯有的鬼魂。這一招還真管用,新鄭立即恢複了安寧。


    子產是相信鬼神的,後來他出使晉國時,晉國人向他詢問伯有鬧鬼這件事,問他,真的有鬼嗎?他毫不猶豫地迴答:有。但是,他對鬼神的態度也跟對人的態度一樣,按照道義、道理來對待,而不是一味遷就討好。


    鄭定公六年(公元前524)五月,大火星在黃昏時出現在天空。魯國大夫梓慎是個著名的星相家,他擔任魯國的日官(掌天象曆數的官),他根據星相預言:宋、衛、陳、鄭四國將發生火災。結果,七天後,這四國果然都向魯國報告發生了火災!


    而鄭國的大夫裨灶也是個星相家,他曾經精準地預言過周靈王和楚康王的死亡。伯有被殺前,他和另一位大夫從伯有家門前經過,看見伯有家大門上長出了狗尾巴草,他也準確地預言了伯有的橫死。這次火災之後,他對子產建議,趕緊用瓘斝(玉製的盛酒器)和玉瓚(玉柄的金勺,禮器之一)祭神,他警告說,如果不照他的話做,鄭國還會發生火災。


    但子產不同意。


    子大叔勸子產:“寶物是用來保護百姓的,如果發生了大火,國家有滅亡的危險,既然可以救亡,您為什麽還珍惜寶物?”


    子產說:“天道遙遠不可捉摸,人道近在我們的眼前,兩者互不相幹。誰能搞得明白天道?裨灶怎麽會知曉天道?他不過是因為預言作得多了,總有碰對的時候。”


    結果,鄭國後來並沒有再發生火災。


    下一年,鄭國發生了大水災,有很多人看見時門(新鄭的城門之一)外的一個名叫洧淵的小湖中有龍在打鬥。國人紛紛要求祭祀龍以禳除水災。


    子產又是不同意,說:“我們人爭鬥的時候,龍不來看,龍爭鬥的時候,我們為什麽要看呢?怎麽可能通過祭祀的方法禳除它們?那裏本來就是它們居住的地方。我們無求於龍,龍也無求於我們。”沒有去祭禳,後來水災也漸漸消退了。


    鄭國國家雖小,妖蛾子卻不少,沒有一手泥水匠的好本事,這攤稀泥還真不容易和。


    對外方麵,子產對晉、楚兩大惡霸規定的義務,盡量按照要求完成,兩大惡霸有什麽無理的額外要求,他就巧妙地頂迴去,盡力維護鄭國的權利和尊嚴,早在他擔任執政之前,就是這麽做的,擔任執政之後,更是如此。


    公元前529年七月,那時晉平公和鄭簡公都已去世,晉國國君晉昭公召集魯、齊、宋、衛、鄭、曹、莒、邾、滕、薛、杞、小邾等諸侯在平丘(今河南封丘縣東)舉行盟會,子產與遊吉輔佐鄭定公去參加了此會。


    在這次盟會上,晉國要重新確定各諸侯國向晉國納貢的級別和次序,其實就是想提高保護費。這涉及到鄭國的利益,子產不能不在盟會開始之前據理力爭。


    他說:“從前,天子確定諸侯進貢的等級次序,貢品的輕重是根據諸侯的地位(爵級)來定的,地位尊貴的,貢賦就重,這是咱們周朝的製度。地位低貢賦卻重的,那是甸服之內的諸侯。我們鄭國屬於男服,如果要我們按照公爵、侯爵級別的貢賦標準納貢,我們恐怕沒有能力按數供給!冒昧地以此作為請求。諸侯們到這裏來重溫舊盟,是為了讓小國生存下去。如果貢賦沒有限製,小國滅亡的日子指日可待!決定小國存亡的規定,就在今天了。”


    子產從中午開始跟晉國人爭論,一直爭到晚上,晉國人隻好接受了子產的意見,沒有加重鄭國的貢賦。


    事後,遊吉頗有些後怕地說:“你跟他們爭得這麽厲害,萬一把晉國人惹毛了,率領諸侯來攻伐,鄭國吃得消嗎?”


    子產不以為意地說:“晉國現在卿族爭權,幾大家族意見不能統一,他們苟且偷安還來不及呢,哪裏有時間來討伐?事關國家利益,不跟別人爭,就要受欺淩,那還算什麽國家!”


    這是鄭國外交上的一個大勝利,後來聖人孔子都因此稱讚子產:“子產在這次事件中,足以成為國家的基石了!”


    盟會結束,鄭國君臣一行人心情輕鬆地迴國了,哪知道,還未迴到新鄭,突然傳來噩耗:子產最有力的支持者當國子皮去世了!


    子產聞訊,失聲痛哭,說:“我完了!以後沒有幫助我做好事的人了,隻有他老人家了解我啊!”


    三年後,晉卿韓起(他接替已故的趙武任中軍帥)到鄭國聘問。韓起有一隻玉環,遺失了一半(玉環製作的時候是一半一半製作的,半個玉環稱為玦,把兩個玦合起來就成為環),而這遺失的一半在一個鄭國商人的手裏。趁著這次來鄭國訪問,他請鄭定公幫幫忙,給他把那一半玉環弄過來。


    子產毫不客氣地代替鄭定公拒絕了韓起:“這不是國家府庫裏保管的東西,寡君不知道。”


    遊吉等人勸子產:“韓子要求又不是多麽過份,我們犯不著為這點事得罪晉國和韓子。對晉國懷有二心是不可以的,萬一有壞人乘機挑撥離間,鬼神再幫助壞人,以助長他的兇惡,後悔怎麽來得及?何不把玉環弄來給他?”


    子產說:“我正是因為對晉國沒有二心,才不把玉環給他,這是為了忠實守信。我聽說,‘君子不是擔心沒有財物,而是擔心沒有美好的名聲以自立。’那些大國的人給小國下命令,如果他們的一切要求都能得到滿足,小國用什麽來接連不斷地供給他們?如果這次給了,下次不給,得到的罪過更大。大國的要求,不符合禮儀的,就要駁斥,否則他們怎麽會有滿足的時候?那鄭國就等於成了晉國的邊境城邑,失去一個國家的地位了。韓子奉命出使卻求取玉環,他的貪婪邪惡太過分了。我們拿出一隻玉環,卻使韓子成了貪婪之人,我們還失去了國家的地位,這樣做值得嗎?”


    子產現在非但在鄭國國內威信高漲,在國際上也是德高望重,他為中小諸侯爭取了利益,人家能不感激?所以,韓起也不敢得罪他,再說韓起也不是不講理的人,他見子產不肯幫忙,就自己去找那個鄭國商人購買,雙方已經達成了交易意向,商人卻對韓起說:“這事一定得告訴君大夫。”


    韓起就去征得子產的同意,不料,子產認為商人很可能是怕韓起的權勢而被迫成交的,仍然不同意,說:“過去我們的先君桓公跟商人是一起從鎬京的宗周那邊遷移到這裏來的,他們共同開辟了這塊土地,砍去各種雜生草木,一起居住在這裏,世世代代都有盟誓:‘你不要背叛我,我不強買你的東西,不要乞求和掠奪;你有好生意和好貨物,我不加過問。’如今您友好地來到敝邑,而讓敝邑強奪商人的東西,這是教導敝邑背棄與商人的盟誓啊,恐怕不可以吧!如果您得了玉環卻失去了諸侯,您一定不幹的。所以,向您獻上玉環,沒什麽好處和道理,冒昧地私下向您解釋。”


    這番話讓韓起徹底打消了得到玉環的念頭,他向子產道歉:“我雖然不聰明,豈敢因得到玉環而擔上兩宗罪過?請允許我取消跟商人的購買約定。”


    韓起結束訪問,要離開鄭國時,嬰齊(子皮之子)、子產、遊吉、駟帶的兒子駟偃等鄭國六卿在郊外擺酒為他餞行。席間,韓起說:“請各位大夫各賦詩一首,以便讓我了解鄭國對我本人以及晉國的看法。”


    子產賦的是《詩經》中的《羔裘》一詩,借以稱讚韓起是國家俊傑。此前打了韓起一個大嘴巴,現在給顆甜棗他吃,讓他知道,尊重小國是會獲得敬意的。


    子產這樣有很高威望的國際名人的讚譽還是很有價值的,所以韓起非常激動,急忙拜謝:“起不堪也(我韓起實在承受不起啊!)”


    臨別時,韓起贈給子產玉和馬,說:“您讓我舍棄玉環,賜給我的金玉良言,讓我避免了取死之道啊,怎敢不贈送薄禮以示感謝!”


    公元前523年秋,駟偃去世,他的兒子駟絲年幼,駟氏族人就立了駟偃的弟弟駟乞為駟家的家主。


    對於駟家人這種做法,子產是不讚成的,他認為應該立駟偃之子,因為他討厭駟乞這個人。但因為這是駟家的家事,子產也不便幹涉。不料,子產不幹涉,晉國人倒來幹涉了!


    駟絲的母親是晉國人,她派人把駟絲被擠下來的消息告知了自己的兄弟——駟絲的舅父、晉國的大夫。晉國就派人帶著禮品來到鄭國,詢問駟絲被廢的事。


    鄭國的大夫們很緊張,亂紛紛地聚在一起商量對策。駟乞更害怕,想要逃亡。子產雖然討厭駟乞,也不讚成他繼承駟家家主之位,但既然晉國人來幹預了,這就涉及到鄭國的尊嚴了,他不能不管。因此,他阻止駟乞逃亡,不等鄭國大夫們商量出對策就去答複晉國人:“先大夫駟偃的兒子年幼,他的一兩位父兄害怕斷絕宗主,和族人商量,因此立了親人中的年長者。這是駟家的家事,寡君和他的卿大夫們也沒有辦法。現在你們來詢問這事的原因,寡君實在不知道,也不清楚誰能知道。如果寡君的臣子逝世了,其繼承人問題卻要由晉國的大夫來處理,那就是晉國把鄭國當作它邊境上的城邑了,還算什麽國家?”說完就謝絕了晉國大夫的禮品,讓來人迴去報告。


    此後,晉國人再也沒過問過這件事。


    如果子產僅僅是善於在內外個兩方麵搞平衡,和稀泥,因循守舊,滿足於苟且偷安,那他隻是個有城府的政客。顯然,子產不是這樣的人,他是個有作為的政治家。


    他當上執政之後,用人唯賢,擇能而使之,建立了一個高效率的領導班子。其中,馮簡子善於對重大問題進行決策;子大叔遊吉英俊而有學問;行人公孫揮是國際問題專家,對四方諸侯的情況了然於胸,又善於辭令;裨諶是個謀略家,善於謀劃。


    每當國外有事,子產總是向公孫揮諮詢國際局勢,商量該用什麽外交辭令;國內有事,他就請裨諶謀劃應對方案,然後把方案告訴馮簡子,請他做出可行與否的決斷。方案確定下來後,就交給子大叔去執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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