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雪後初晴,城中藥材鋪子的門早早就開了。


    鋪子櫃上的就站在門口,時不時朝外張望一眼。


    不多時,外麵車馬轆轆,有人到了。


    兩名著圓領袍,作男裝打扮的侍女打頭入了門,而後轉頭,將後麵的人迎了進來。


    櫃上的立即搭手見禮:“夫人到的及時,已準備妥當了。”


    棲遲身上罩著厚厚的披風,頭戴輕紗帷帽,點下頭。


    秋霜和新露跟著她,往前幾步,進了側麵耳房。


    她名下生意名目雖多,藥材這項倒是不常做的。這間鋪子是新近盤下的,為了網羅藥材方便罷了。


    今日一早,櫃上的來報東西已備妥,因著太過貴重,需請她親自過來檢視,她才來了這一趟。


    耳房裏,案頭上,擺著一隻漆彩描金的七層寶盒。


    秋霜過去,動手打開,從上往下,一層一層擺開來。


    每一層裏麵都是一包仔細捆紮的藥材。


    這些都太金貴了,須得分開著放,堆一起怕會錯了藥性。


    棲遲解下披風和帷帽,交給新露,在案後坐下,手指輕撥,將每一樣都看過了,問:“可有缺漏?”


    秋霜搖頭:“皆是按照羅將軍說的去搜羅的,都在這裏了,櫃上的說倒是有一味號稱‘天方子’的,實在難尋,最後隻聽說南詔往宮中入貢時才會有,費了不少周折,卻也總算是弄到了,隻不過花費不小。”


    她跟隨棲遲久了,早已見多識廣,並不小家子氣,既然會說花費不小,那肯定是真的不少了。


    然而棲遲聽了,也隻不過嗯了一聲作罷。


    弄到就行了,至於花了多少,她並不是很在意。


    能治好那個男人就是好事。


    秋霜悄悄和一旁的新露打了個眼色。


    光是搜羅算什麽,這些藥可是日夜兼程送到北地來的,快馬都跑死了幾匹,人力物力,前前後後都不是小錢。


    家主對大都護可真是舍得呢。


    ……


    藥材都收妥當了,棲遲讓新露和秋霜拿去同櫃上的碾出來,做成膏貼,也好上藥。


    正在耳房裏等著,忽聽外麵有馬鳴聲,接著有人在喚:“店家,店家!”


    這聲音分外熟悉。


    她走到門邊,手稍稍推開道門縫。


    羅小義正一腳跨進門來。


    幾乎下意識的,她就往他身後看去。


    果然,伏廷就在後麵一步進了門。


    他軍服緊束,右臂肘上又加了一層皮護,是拿兵器的架勢。棲遲便知道他肯定又是去過軍中了。


    她看過去時,他正將手裏馬鞭塞入後腰,側對著她,高拔挺立,長靴裹著的一雙腿筆直。


    棲遲看著恍了個神,忽而想到:男人中,他應當是她見過的最英挺的一個了。


    伏廷是被羅小義拖來買藥應急的。


    往軍中一趟,傷口又開了。


    他倒是沒在意,隻是架不住羅小義嘮叨,嫌他之前用的傷藥不頂用,半道被拽來了這裏,要他換個新方子先對付著。


    羅小義還在喚櫃上的。


    伏廷站著,一隻手,摸上了脖子。


    另一隻手想去摸酒袋,已伸到懷裏,頓一下,還是空著拿出來了。


    烈酒雖能分散精神,他卻不想依賴上。


    餘光裏,忽然察覺什麽。


    伏廷眼神一動,扶著脖子掃過去。


    側麵耳房的門無聲半掩。


    棲遲隻不過悄悄看兩眼罷了,誰能料到行軍的人這般警覺,竟險些就要被他發現了。


    她立在門口好笑,怎麽夫妻兩個,弄得好似做賊一般。


    轉過身,突感身後門被推開,一迴頭,當頭罩下一道高大人影,人被迫一退,抵在牆上。


    伏廷欺在她身前,眼神由冷轉緩,一隻手從腰間佩劍上收迴來:“是你。”


    他也意外,還以為城中是又混了什麽進來了。


    棲遲眼神掃過他,身動一下,低低說:“你壓著我了。”


    伏廷留心到她背還抵著牆,一張臉緊挨著他胸口,那張臉薄薄的透白,浮著抹微微的紅。


    軍服糙厚,他真擔心壓上去會將她這樣的臉皮給蹭破了。


    他抹一下嘴,自嘲是警惕過頭了,兩腿站直,一手將門拉到底,朝外說:“沒事。”


    外麵早沒動靜了,羅小義剛才接到伏廷示警,便準備著了,此時見到耳房裏的人是誰,才放下戒心:“原來是嫂嫂啊。”


    伏廷想起進門時看到外麵停著的車馬,迴頭問:“來這裏做什麽?”


    自上次她流了次鼻血,他後來還沒再過問過,此時才想到,或許她是還沒好?


    忽而想起那晚她拉著他,問他是不是要分家的模樣。


    若是因為那個還沒好,那就全是他的事了。


    想到這裏,他不禁又摸一下脖子,心裏罵自己一句:是不是個男人,與她爭那幾個錢的事幹什麽。


    棲遲走到門邊來,看一眼羅小義。


    羅小義頓時就會了意,插話道:“三哥這是多問了,嫂嫂來這地方,自然是給你買藥來了。”


    伏廷看向棲遲。


    她與羅小義交換了個眼神,說:“我尋著個偏方,聽說治傷有奇效的,就不知你敢不敢用了。”


    羅小義搶話道:“三哥何等人,天底下絕沒有他不敢用的藥。”


    伏廷眼掃過去。


    這小子今日話分外的多了。


    自己,卻也沒說什麽。


    新露和秋霜差不多一前一後迴來了,懷間捧著那隻盒子,見著大都護竟在,還以為是來接家主的,一時意外,麵麵相覷。


    羅小義再不想買什麽藥了,說道:“迴吧,嫂嫂出來一趟料想也累了。”


    伏廷看了眼棲遲,又看了眼那隻盒子,一言不發地出門去解馬。


    棲遲叫新露在盒中取副藥貼給自己,轉頭見羅小義仍盯著自己,含笑點了個頭。


    意思是讓他放心。


    羅小義馬上朝她拱拳,低低道:“嫂嫂真是救星,若真治好了三哥,你就是我親嫂嫂!”


    說的真情實意的,畢竟他三哥對他可是救命的恩情。


    當時那一鉤子若真割破了他臉,不死也半殘,就算是個將軍也娶不上媳婦兒了。多虧了他三哥,他都愧疚多久了。


    那日聽這位縣主嫂嫂發話說要治好他三哥,他簡直視作大恩大德。


    棲遲出去,上了馬車。


    坐定後,揭簾朝外看了眼。


    伏廷打馬遣退了幾個禁衛軍,韁繩一扯,朝她馬車這裏過來,就挨著馬車窗口勒住了馬。


    是想要她先迴去。


    棲遲先發話:“先上副藥再去軍中。”


    伏廷看了眼那頭等著的羅小義,也沒什麽好說的,不過一副藥,又有什麽可懼的,總不至於試出什麽事來。


    他翻身下馬,掀了衣擺在腰上一掖,跨步上車,就在她麵前坐了。


    棲遲這才將手拿出來,掌心裏,剛調好的藥膏還軟哄哄的,黏在幾層白布帕子上。


    伏廷比她高許多,倒方便她上藥。


    她靠近些,見他下巴上連先前應付的褐紙皮子也沒有,心說真是不要命了,難怪會被羅小義拖來買藥。


    也不敢去看那傷處,她隻低頭,細細將帕子弄齊整了。


    就要送到他頸上時,忽而另一隻手伸出去,握住了他搭在膝上的手。


    伏廷手上一軟,不禁看向她,頸上忽的一痛。


    棲遲已將帕子按上去了。


    這貼藥竟是痛如刺骨。


    那隻手又自他手背上抽走了。


    伏廷擰眉看著眼前的女人,烏黑的發髻盤繞,掩著她的臉,尖尖的下頜。


    她卻並未看他,隻看著他頸上的帕子。


    他忍著痛想:原來隻是要叫自己分個神。


    “好了。”棲遲鬆開手。


    伏廷自己按住帕子,又看她一眼,揭簾下去了。


    新露和秋霜這才敢上車來。


    棲遲再揭簾看出去,見他將衣領拉高遮了那帶藥的帕子,翻身上馬,頭也不迴地疾奔走了。


    她放下簾子,那隻手緩緩收迴袖中。


    男人的手比她的大許多,方才差點便握不住。


    有些想笑,但秋霜和新露還看著,她又忍住了。


    一帖藥,伏廷本沒有太在意。


    然而不過幾個時辰,便察覺到了不同。


    臨晚歸府。


    書房裏已燈火明亮,炭火溫暖。


    伏廷跨進門裏,解劍卸鞭,一隻手扯著腰帶,一隻手再摸脖子,竟已沒了感覺,仿佛之前那些疼痛不適都不曾有過一樣。


    再迴想這一日在軍中,幾乎都不曾記起帶傷的事來了。


    身後,有人進了門。


    他迴頭,看到門口站著的女人。


    棲遲衣裙曳地,攏著手站在那裏,一雙眼看著他。


    不急不緩的,倒像是早就等著他迴來的。


    伏廷扯著腰帶的手按迴去,又扣上了。


    棲遲的確是等好的,聽著這裏有動靜便來了。


    她說:“我來給你換藥。”


    說著走過來,看了眼他頸上的帕子,藥膏滲出來,白帕子已汙了。


    她低頭,將袖中攏著的新帕子拿了出來。


    兩人站在一處,伏廷聞到一陣香味,幽幽的,似是什麽花香。


    是女人發間的味道。


    北地的花少,他也聞不出那是什麽花。


    “據說第二副藥要烈些的。”她忽而說。


    伏廷自己動手將頸上的揭去了,說:“沒事。”


    這傷扛到現在,早已沒什麽不能扛的,何況先前那一副上頸時也不好受,他早已有了準備。


    棲遲沒再說什麽,隻抬手,將那帕子按了上來。


    伏廷渾身一緊,咬了牙。


    她竟沒誇口,這一貼比起先前第一副不知烈了多少倍,宛如鈍刀剜肉。


    他頭稍一偏,被棲遲緊緊按住:“別動。”


    這語氣分外熟悉,他瞬間便想起自己按著她灌藥時,也說過一模一樣的話。


    莫非是在這裏等著他的?


    他咬著牙,軍服裏渾身繃緊。


    李棲遲,隻當她是宗室嬌女,卻是錯了,她可比他想的要狡黠多了。


    生生挨過了那陣割肉般的痛,棲遲手還按在他頸上。


    她仰著頭,從那傷處看到他臉上。


    他下巴處拉緊,兩眼定定,臉如刀削。


    她心說:可真能忍,這藥好得快,可據說也是最難熬的,他竟一聲不吭。


    “很快便能好了。”她說。


    “你用的什麽藥?”伏廷忽然開口問。


    開了口才能察覺之前他忍得多狠,聲音已有些嘶啞了。


    棲遲不妨他竟是個瞞不住的,心思動一下,偏就不直說:“何必管它是什麽藥,能將你治好了便是好藥。”


    伏廷眼睛看住她,倒像是有數了。


    光是先前羅小義與她一唱一和的,他也看出些端倪了。


    隻是眼下疼痛難當,一時也無心再說其他。


    棲遲避開他視線,眼神轉迴傷處,墊腳,查視著可貼完全了。


    伏廷隻覺耳旁軟風一般,是她嘴唇動了動,說了句話。


    屋外,有仆從來請問大都護:可否用飯了?


    棲遲鬆開手,拿帕子擦兩下手指,轉過頭,緩步出門去了。


    伏廷站著,許久,直到門外仆從再問一遍,才動了下腳。


    兩眼卻仍望著門口。


    剛才棲遲在他耳邊輕聲說:我若將你治好了,可能與我多說幾句話麽?


    他摸住脖子,舔了舔牙關。


    猝不及防,她會來這一句。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衡門之下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天如玉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天如玉並收藏衡門之下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