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伏廷一手挎刀,立在演練場裏,望著正在操練的新兵。


    當初這些流民剛入營時還諸多麻煩,如今訓練下來,已經像模像樣了。


    羅小義自營外而來,一路走到他身旁:“三哥,藥已送迴去了。”


    他點了個頭。


    羅小義這趟迴去的夠久,是因為先前撞見了曹玉林,心裏複雜難言,特地在外溜達了一圈才迴軍中的。


    他忍不住嘀咕:“三哥對世子忒好了,眼下又沒受傷,也不是什麽急事,大不了我晚點去時帶過去就是了,何苦多跑這一趟。”


    伏廷掃他一眼:“要你送就送。”


    羅小義堆出笑來:“是,我隻是想世子那金貴身子,要什麽藥沒有,也不缺這個不是。”


    伏廷唇一抿。


    說的沒錯,李棲遲一身富貴,要什麽藥沒有。


    一個近衛匆匆走來,近前呈上奏報。


    伏廷接了,翻開,裏麵還夾了個細小的紙條,寫著暗文,他迅速看完,合起來問:“曹玉林來過了?”


    羅小義愣住:“三哥怎麽知道?”


    “她的消息和斥候探的一起送到了。”他將奏報扔過去,轉身說:“點夠人手,跟我走。”


    羅小義兩手接住奏報,匆忙打開看了一眼,臉色一變,快步跟上他。


    伏廷大步走在前麵,原本腳步很急,忽然一停,招來一個近衛,吩咐一句:“傳個消息迴府中。”


    ……


    棲遲不在府中,已到了鋪子裏。


    商隊已經出發,她來此是為了交代了幾句,囑咐一番後續事宜。


    櫃上的聽了吩咐退走了,她伸手撫了一下後腰。


    那藥竟然真挺有效的,原本就好了一些,現在塗了之後,都不覺得疼了。


    秋霜收了鋪中賬本,揣在懷裏,過來請她:“家主,可以迴去了。”


    棲遲轉身出門,剛好有幾人進門,其中一個與她迎頭撞了一下,擦過她肩。


    秋霜連忙扶住她胳膊,斥道:“怎麽走路的?”


    棲遲扶住帷帽,看了眼那人。


    是個胡人,頭戴一頂絨帽,掃了眼秋霜,眼神竟有些兇惡,一言不發地進了鋪子。


    秋霜直脾氣,差點就要上去再與他理論一番,剛好新露趕了過來,才止住了。


    “家主,”新露在門口小聲說:“大都護命人迴府傳了話,請您這兩日最好不要出門。”


    棲遲想起他一早入軍中後到現在也未迴,料想是有事在忙,點頭說:“那便迴去吧。”


    登車時,櫃上的匆匆出來,也不與她說話,隻與一旁秋霜小聲說了幾句。


    秋霜過來,在她耳邊說:“櫃上的說,方才新來了幾個談買賣的,聽說家主手上有商隊,想談筆大的,他無法做主,問家主是否要親自過問。”


    棲遲看了眼頭頂日頭,不好多耽誤,說:“叫他自己談,我在旁聽個片刻便走。”


    秋霜稱是,返迴鋪中。


    耳房裏,豎起屏風。


    棲遲在後麵坐下,聽著櫃上的將人引入,一言一語地談論起來。


    聽口音,對方不似漢商,隔著屏風看了個大概,似乎就是剛才進門的那幾個胡人。


    隻幾句,她便覺得對方不是真心要做生意,說得天花亂墜的,卻皆是空話虛言,買賣列了一堆,卻不說詳細。


    還未談成,先許了一堆不切實際的好處,又叫櫃上的派車送他們出城。


    她覺得不對,起身說:“迴吧。”


    新露和秋霜一左一右,自後麵開了門,隨她出去。


    到了外麵,她登上車,才捏著門簾,對秋霜低低吩咐:“叫櫃上的不必談了,那幾個不像正經商戶。”


    秋霜聞言點頭,迴去傳話。


    棲遲叫新露登車,不管對方是什麽人,先避開總是對的。


    新露還未上來,嘴裏一聲驚唿,竟被誰扯了下去。


    忽而人聲雜亂,馬車毫無預兆地駛出。


    棲遲在車廂內猛地晃一下,勉強坐正,就見門簾被人揭開。


    先前那個撞過她的胡人就蹲在車門邊,一隻手摘去頭上絨帽,在臉上抹了抹,嘴邊泛黑的胡須被抹掉後,竟露出了一張女人的臉,正衝著她冷笑。


    另一隻手勾著門簾。


    之所以是勾,是因為那隻手裏拿著一柄鐵鉤。


    日頭斜移一寸。


    枯草亂石之間,一群人靜靜蟄伏。


    “三哥,既已收到消息,為何不在城中設防?”羅小義趴在地上,悄悄看向身旁。


    看到奏報時他就想問了。


    伏廷身半蹲,藏身石後,纏著袖上的束帶,低語:“這幾個你不是沒交過手,應當有數。”


    羅小義閉上了嘴。


    那幾個不是一般的探子,應當是突厥特地培養的精銳。


    眼看開春,北地民生恢複有望,突厥到底還是按捺不住了。


    伏廷故意沒在城中走漏風聲,而是在這裏伏擊,就是防著再讓他們有可逃之機。


    遠遠的,有馬車駛來。


    眾人瞬間凜神,無聲無息,四周隻餘風吹草動輕響。


    忽然,那車停了。


    駕車處坐著個帽簷低壓的人,跳下車來,人高馬大,一看就是胡人。


    門簾掀開,兩三個胡人接連躍下。


    最後一個出來的是個女人。


    羅小義握緊了手中的刀,認了出來,那個天殺的突厥女。


    他冷笑,輕輕說:可算叫老子等到你了。


    下一刻,那突厥女從車裏又扯了一個人下來。


    羅小義悚然一驚,轉頭:“三……”


    一隻手死死按住了他。


    伏廷按著他,眼盯著那裏,牙關不自覺咬緊。


    棲遲被那個突厥女扯著胳膊,頭上帷帽被她一鉤子揭去,迎風立在那裏。


    她為何會在這裏?


    ……


    棲遲冷靜地站著,瞥一眼抓著她的女人。


    寬闊的前額,鼻似鷹鉤,兩頰高顴。


    在看見那柄鐵鉤時,她就知道這女人是誰。


    羅小義曾給她做過比劃,那個使一柄鐵鉤,傷了伏廷的突厥女。


    又想起伏廷曾在議事時說過,要謹防先前那幾個探子隻是打頭的,不想被他說中了。


    那突厥女牢牢抓著她,防著她跑,鐵鉤就對著她腰,一麵警覺四顧,與其餘的人說著突厥語。


    隻片刻功夫,就又有兩個人騎著快馬自城中方向而來,下了馬後聚攏過來。


    很快,又是一個。


    棲遲才明白,他們是在等人聚齊。


    直到她身上已被風吹冷,眼前已然聚集了六七人。


    突厥女用力扯一下棲遲,說了句什麽。


    所有人同時看向她。


    棲遲發現此女似是頭目一般,其餘都是男人,卻都聽她一個人說話。


    突厥女說的是:這就是從上次那個端了我們人的鋪子裏捉來的。


    她眼見著棲遲進的耳房,倒是不信中原女子有能經商的,隻當她是那間商戶的家眷。


    既然端了他們的人,豈能好過,今日去那間鋪子,就是衝著報複去的。


    棲遲聽不懂突厥語,隻覺得她話是衝著自己說的。


    那突厥女說完,用鐵鉤勾出了她腰裏的錢袋,往一人手裏扔過去,伸出另一隻手來摸她腰間其他東西,沒摸到,又用鐵鉤抵住她手腕,伸入她袖中去摸。


    棲遲袖中藏著隨身攜帶的魚形青玉,是她作為商號東家的信物,向來不輕易示人。


    她暗中經商不以真身示人,隻靠此作為憑據,是極其重要的。


    突厥女搜了過去,以為是塊名貴的玉石,得意一笑,揣進自己懷裏。


    棲遲蹙眉,看他們已開始瓜分她財物,可能是準備走了。


    他們要走,她恐怕很難全身而退。


    果然,那突厥女再看過來,眼神裏已多了些狠意。


    甚至左右的男人都露出笑來。


    她拎拎神,朗聲問:“可有能傳話的,問她,要多少錢可將我放了。”


    她知道這突厥女是當她做商戶挾持來的,不管他們動不動心,能拖一刻是一刻。


    無人應答,隻有人笑。


    忽有道聲音傳過來,說了句突厥語。


    棲遲心中一震,轉頭看出去。


    是伏廷的聲音。


    她聽出來了,卻不見他蹤影,也不知是從何處發出來的,似離了段距離。


    左右皆驚,頓時按腰,圍住四周防範。


    突厥女一把扣住棲遲,鐵鉤抵到她頸邊,一雙眼來迴掃視,嘴裏吼了一句。


    伏廷的聲音緊跟其後迴一句,冷得似刀。


    聲音來源卻像是換了個方向,聽不出所在。


    越是如此,越是叫人忌憚,仿佛他隨時都會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一般。


    棲遲不知他們說了什麽,隻覺得突厥女抓她更緊了,腳步在動,仿若想逃,鐵鉤抵得更近。


    她不得不被迫昂起頭。


    伏廷又是一句傳來,聲音沉靜,簡短有力,毫無波瀾。


    棲遲聽著那突厥女的唿吸,一下又一下。


    接著突厥女忽而鬆了鐵鉤,用力拉她上車。


    車又駛出時,她才明白,這突厥女是要帶著她繼續潛逃了。


    入夜時,棲遲被拽下車。


    頭頂有月,慘白的一片月光。


    她被按著坐在樹下,那突厥女始終親自守著她,大約以為她嬌弱,倒是沒給她捆手捆腳。


    那幾個男人影子一樣聚過來,聽突厥女低低說了一句,又全散去。


    隻剩下她與突厥女二人,在這月色裏相對。


    她暗暗思索著,到現在沒再聽見過伏廷的聲音,竟要懷疑先前所聞是不是出現了幻覺。


    就算如此,新露和秋霜應當也及時去找人了,隻要她能拖延住,便多出一分勝算。


    月影拖曳,漸漸轉淡。


    即使很冷,突厥女也沒生火,應當是怕引來追兵。


    她坐在棲遲對麵,鐵鉤不偏不倚,鉤尖對著她腳踝。


    棲遲撐著精神,等著她睡去。


    但見她如此防範,恐怕一動也會引來她下手,隻能耐心等著時機。


    不知多久,她兩腳都已僵住,悄悄看一眼頭頂,月色已經隱去了。


    也許再過兩個時辰天就要亮了。


    她暗暗想:府中也許已經亂作一團了,阿硯必然擔心壞了。


    忽的身前人影一動。


    突厥女拔地而起。


    她一驚,看著那身影。


    突厥女扯著她起來,左右走了幾步,口中低低說了句什麽,如同低罵。


    棲遲忽而想起來,之前出去的那幾個男人,到現在一個也沒迴來。


    罵完了,突厥女又低吼一聲,如同發狂一般。


    棲遲頸上一涼,又被她手中鐵鉤抵住了,隻聽見她又急又快地說了幾句,鐵鉤在頸邊比了又比。


    好幾次,棲遲懷疑她下一刻便要鉤下去,不知為何,她卻又忍住了。


    “你是他什麽人?”忽來一句,突厥女威脅著她問。


    棲遲才發現她是會說漢話的。


    她不露聲色,有一會兒才迴:“哪個他?”


    “姓伏的!”


    “我不認識什麽姓伏的,”她低低說:“我隻不過一介商戶罷了。”


    突厥女咬牙切齒:“最好是真的,若非見你還有點用……”她冷笑一聲,沒說下去。


    棲遲說:“我自然有用,北地正興民生,扶持商戶,我家纏萬貫,頗受重視。你若殺了我,隻會叫如我等這般富戶愈發貼近安北都護府,以後皆對都護府大力出資支持,對你們又有什麽好處。”


    昏暗裏,突厥女似被她說住了,罵了句突厥語。


    棲遲不再多說,說多了也怕刺激了她。


    突厥女喘了兩口氣,又朝左右看了一眼,終於接受了等不到同伴迴來的事實了,不再久留,揪住她便往前走。


    棲遲抵不過她力氣,被拽著,跌跌撞撞,再下去,已不知身在何處。


    等察覺到一絲青白時,才發現天已泛出魚肚白。


    突厥女扯著她進了一片茂密的枯樹林。


    雜草叢生,碎石遍地,一棵一棵的樹光禿禿的還未長出新葉,在這天色裏猶如嶙峋斑駁的精怪。


    突厥女停住了,嘴裏冒出一句,似是又罵了一句。


    棲遲猜她是迷路了。


    她自己也迷路了。


    沒來由地想起上次遇險。


    她問伏廷,迷路了該如何?


    他說跟著他。


    她心說,他在哪,該怎麽跟。


    忽而一聲,自外傳來。


    突厥女頓時又將她挾緊了。


    是伏廷的聲音。


    棲遲眼睛動了動,依然分不清他所在。


    心卻漸漸扯緊了。


    ……


    伏廷倚在樹後,左右都已包抄而至。


    他沉著雙眼,盯著林中若隱若現的身影,將刀輕輕收入腰後鞘中。


    上麵還沾著血,是其他幾個探子的血。


    等到今日才等到這幾條魚再入網,但原定的安排卻被打亂了。


    因為棲遲被挾持,他不得不耐著性子慢慢來。


    羅小義在另一邊樹後,悄悄看他一眼,隻看到他沉凝的側臉。


    心想他三哥實在沉得住氣,簡直是布了陣似的在與這群突厥狗周旋。


    天上又亮了一分時,棲遲已經感覺到突厥女拿鉤子的手鬆了一分。


    剛猜她是疲憊到鬆懈了,她又陡然拿緊了。


    她口中低低說了句突厥語,竟還冷笑了一聲。


    意識到無法再耗下去了,她拖著棲遲不管不顧地往一個方向走。


    棲遲一夜水米未進,口幹舌燥,已有些沒力氣了。


    突厥女也沒好到哪裏去,走了沒幾步就開始喘氣。


    她不明白,為何每次入瀚海府都會被追捕,那姓伏的究竟有什麽本事,次次都能防得如此嚴密。


    遲早,遲早要將他置於死地。


    時有時無的腳步聲跟著。


    突厥女喘息漸亂,挾著棲遲一路迴避,越走越深。


    忽覺四下無聲,已經走到一片空曠地裏。


    意識到時已經晚了,破空一聲唿嘯。


    霍然飛來一箭。


    棲遲隻覺耳側似掠過了一道風,甚至擦過了她的鬢發。


    緊接著,又是一箭,中了頸邊持鐵鉤的手臂。


    身上一輕,突厥女直挺挺地倒了下去,連聲音都沒發出。


    她幾乎立即就朝前跑了出去。


    沒幾步,有人大步而至,一把抓住了她。


    棲遲一眼看到他的臉,下意識就抓住了他衣袖。


    伏廷一手持弓,一手拉住她,掃一眼地上的突厥女,說:“走。”


    她緊緊跟著他,直到出了林外,才停下。


    “不是叫你不要出府?”他沉聲問。


    棲遲一時無話可說,總不能說是出來做買賣的,隻好抿了抿唇,輕輕說:“我錯了。”


    伏廷看她鬢發已亂,衣裙髒汙,一張臉發著白,也說不出什麽責怪的話來,抓著她的手太緊,至此才鬆了些。


    棲遲手撫一下鬢發,看他一眼:“方才你的箭差半寸,我就死了。”


    “有我在你死不了。”他拉著她,往前又走了一段,看見了他的馬。


    他扔下弓,從馬腹下摸出一隻水囊遞給她。


    棲遲接過來,擰開喝了兩口,才算好受了一些。


    伏廷將水囊拿過去,拖著她站到馬鞍前,兩眼盯著她:“你知不知道那些是什麽人?”


    她咽下口中水,點了下頭:“知道,那個傷了你的突厥女。”


    他問:“你不害怕?”


    “我說過,我會習以為常。”


    伏廷記了起來,曾在冰湖邊,她說過。


    棲遲嗅到他身上隱約的血腥味,又看到他馬上兵器齊備,似是早就準備好的:“你早就等著了?”


    他沒作聲,就是默認了。


    她心說還以為是特地來救她的,原來是剛好遇上罷了。


    “若我再出事,你會不會特地來救我?”


    伏廷不禁皺了下眉:“你很想出事?”


    棲遲心說不想。


    她看了看他臉,又問:“你怎會突厥語?”


    “為了防敵。”他站直一些,看她兩眼,忽而察覺到她是想借著說話盡快迴緩。


    “那你昨日最後,與那突厥女說了什麽?”棲遲又問一句。


    她記得這句話後,突厥女就改了主意,帶上她潛逃了。


    伏廷漆黑的眼一動:“一句威脅罷了。”


    他轉頭,去看林中的人有沒有出來。


    迴想著當時他說的話,的確隻是一句威脅罷了。


    他說的是:你敢動她一下試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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