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明白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


    他把煙丟到地上,一腳踩滅。穆陽垂眼看著,火苗滅在沙礫之間時,他覺得自己的心窩也被重重踹了一腳。這一腳卻把五髒六腑藏得所有委屈都踢翻了,胸腔忽然疼起來,鼻頭一酸。這一腳來得有些遲。


    穆陽扭開頭,沒再和他說什麽,穆懷田送他到工地門口。他叫穆陽幫他捧著那隻骯髒不堪的黃色頭盔,穆陽抱在手裏覺得發燙。他在頭盔頂端摸到一個小豁口,像是被鋼棍戳了一道。他一時間惶惶地想:若下一次,沒有那麽走運呢?會貫穿血肉,怎麽辦?


    愛和恨都能有餘地,但生與死不行。


    穆懷田給他在門口的小賣部上買了一支冰水、一包烤菸。他塞到穆陽口袋裏:「老師說你沒去報導。」


    「不上了。」


    「打算去哪?」


    「我也不知道。」


    穆懷田想了想:「你心裏有數的,我就不管了。我號碼不會變,想打就打。」


    穆陽點點頭,舔了舔嘴唇。他其實還有件事沒有做,但這個瞬間,他開不了口。於是他含糊地點點頭,磨蹭地向前走。穆懷田把他喊住。


    「穆陽!」他大聲喊了這麽一句,然而很久之後才再次開口:「你恨我嗎?」


    穆陽迴過頭:「你能這麽問我,心裏早就有答案。」


    「我不確定。」


    「那說明不重要。」


    他走迴來,終於下定決心,從口袋裏摸出一包牛皮色的信封。他顯然把這信封捏來握去好多次,原本嶄新平整的封皮留下緊張的汗漬。


    「我所有的錢,都在這裏,」穆陽說,「給你了。我要走了。」


    「我不缺錢。」


    「盡孝,行嗎?」他想了想。


    穆懷田看著他。


    「你總是問我恨不恨你,這太自私了。你想過那一瞬間我的感受嗎?像被人戳著脊梁骨一樣。」穆陽兩手插在口袋裏,扭過頭。「真討厭一個人,心會冷。把他當空氣,無足輕重。你哪有這待遇啊。」他輕輕說。


    他們站在路邊,馬路上塵煙滾滾,車水馬龍唿嘯而過。但風把話送的很清楚。


    穆陽深吸一口氣:「我真要走了,我不想再這樣。我想明白了,不喜歡這裏,所以到別的地方去。再沒有能困住我的,我有自己的路要找。」


    穆懷田笑了笑:「好。」然而卻把裝著厚厚一疊鈔票的信封還給他。「這我不收。你是我兒子,我有權利等更好的禮物。」


    穆陽一怔,抬眼看他。


    父親說:「我知道會有那一天。」


    他們又攢了一些錢,九月底的某一天,去了趟海邊。


    海風鹹潮,吹得人臉上發澀。他們躺在沙子上,任憑浪花拍打過每一寸皮膚。迴到港城,剛出火車站,覺察到黑暗裏有眼睛在盯著。穆陽豎起自己皮夾克的領子,故作深沉地用粵語對周鳴鞘說:「喂,你古惑仔喔,為什麽被人追債?」


    周鳴鞘掐他的臉:「我小叔又跟上來了。」


    港城不能再待了,穆陽說要收拾東西,順便和一些朋友辭別,約好第二天下午四點半,火車站門口人最多的時候在哪裏哪裏碰頭。「你隻等我半小時就好啦,半小時內我不到,說明我迴心轉意不想跟你走啦。」他摟著周鳴鞘脖子時這樣說,順手繫緊了周鳴鞘身前的扣子。


    「你以後少看港片啊,」周鳴鞘嘆氣,「神經兮兮。」


    眼睫毛擋住了穆陽眼底神色:「也許是認真的。」


    於是當天晚上,周鳴鞘沒有和穆陽黏在一起。他無處可去,不敢住旅店,又變成了當初的喪家之犬,夾著尾巴在街上遊蕩。飄著飄著,到了那天他和穆陽一起待過的爛尾樓腳下。他拎著背包上到樓頂,找來一些樹枝木片生起火。


    那個晚上,火光烈烈,橘紅色的熱潮打亮了少年人半邊臉,他在扭曲的滾浪中沉沉凝視這座燦爛而奢靡的城市。


    第二天下午四點,他坐在火車站對麵的花壇上等穆陽。


    四點,四點十分,四點十五,四點半。


    五點零一的時候,穆陽還是沒有來。


    他坐在那裏,短短半個小時抽完了一包煙。一瞬間脊背發亮,手指微微打顫,菸灰抖落,烙在腕子上,心突兀地跳起來。他想起小叔,想起小叔講的故事,想起小叔說,他是如何在火車站門口學會長大成人的第一課,學會接受背叛……


    然而這一切惶惶的猜測卻在想起穆陽的眼睛時冷卻下去。


    他的穆陽啊,有一雙比熾熱的太陽還要明亮溫暖的眼睛。那雙眼睛在陽光下是琥珀色的,帶著一點金燦燦的狡黠,水盈盈看人時,會升起晚霞一樣的紅霧。


    他總是用這樣的眼神看他,總是若無其事的、明知故犯的、理所應當的。


    他的小狗敢在人海之中捧起他的臉吻他,敢貼著他的下巴說海誓山盟那樣的話,敢戴上那枚骨戒,把一切逃脫的機會親手斬斷。


    會叫他小狼啊,然後野狼就心甘情願被他馴養。


    夏日漫長,太陽滾滾要下山時,把天地間的一切勾勒成剪影。山是一片,樓是一片,人與車也是一片。濃濃雲與煙,罩著叮噹的電車慢悠悠晃過。


    就在人來人往之中,周鳴鞘抬眼的瞬間,他看見穆陽站在街對麵,叼著半根煙對他露出笑。


    他跑過來,周鳴鞘恨不得咬他:「遲到一個小時零十九分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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