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先前的事,他要她相信他。而今日,她要他相信她。


    程詢的視線漸漸轉為清明,眸子漸漸轉為慣有的明亮。


    他輕柔而誠摯地說:“我相信。”


    怡君的睫毛忽閃一下,“你是不是聽說我這邊一些事了?”例如她曾在狀元樓見過廖芝蘭,例如……姐姐與商陸的事。“沒事,有事也已成為過去的事,都是我與姐姐力所能及的。真有犯難的事,我會告訴你,要你幫忙拿個主意。”停一停,笑了,“你也知道,我大多數時候,都不知逞強為何物。”


    程詢唇角上揚成愉悅的弧度。


    見他如此,怡君心安許多,繼而意識到此時情形,手鬆開來、落下去,一時間有點兒局促不安。


    程詢則以雙手溫柔地捧住她的麵頰,指腹摩挲著瑩潤如玉的肌膚,“怡君。”


    “嗯。”怡君更不自在了,看他也不是,不看他也不是,視線沒個著落。


    程詢的雙手落到她肩頭,再繞到她背部,把她緩緩攬入臂彎。


    怡君抬手,手掌攤平,抵在他胸膛,並沒用力。隻是下意識的一個動作而已。


    “日後,悶了隻管出去轉轉。隻是,別與令姐去別家辦的賞梅宴、賽詩會之類的場合,喜歡熱鬧的話,不妨自己在家中舉辦。實在推脫不開,記得喚人去知會我一聲,我不在家中的話,便知會程福、程安和程祿。”已知的需要防範的,於她們姐妹,目前最重要的是廖碧君在周府出事那一節。


    親事已經定下來,兩家都不可能變卦,但廖碧君就如一顆埋在他心裏的驚雷,一旦炸開來,造成的後果,便又要將怡君傷得體無完膚。


    “……記住了。”怡君應下。


    程詢知道她有所不解,道:“如今出了不少不學無術之輩,不顧場合放浪形骸的也有,你們姐妹兩個如今要比以往更引人注意,我心裏有些不踏實。”他笑著拍一拍她的背,“總擔心你被旁人搶走。”


    “……”怡君無聲地笑了,“好似別人不會擔心你似的。我都記在心裏了,若有事,喚阿初去傳話給你。”


    程詢緊緊地摟了摟她,和她拉開距離,依依不舍地說:“真該走了。”


    “路上小心。”怡君柔聲叮囑,送他折返正房。


    廖大太太留程詢多坐了一會兒,因已與程夫人走動過,話題倒是不難找。


    程詢始終神色柔和地應承著。


    說話期間,廖大太太瞧著他與怡君,喜上心頭。兩個孩子的樣貌,很是般配。程詢再度道辭的時候,她自是不好再留,親自帶著怡君送出院門。


    轉身迴房前,廖大太太笑吟吟地凝視怡君片刻,抬手點一點小女兒的眉心,“打小數你最不聽話,卻不成想,如今數你有福氣。”


    怡君隻當聽不懂,笑著服侍母親迴房。


    程清遠下衙之後,聽管家說了幾句,大步流星走進光霽堂。


    程詢在東次間,盤膝坐在炕幾前,手邊散放著諸多書籍文稿。


    程清遠進門就問:“你要我去柳府探望?”語氣不善。


    “是我陪您一道去。”程詢語氣平和。


    “不去!”柳閣老是他半輩子的死對頭,程清遠連一些過場都不願走。


    程詢和和氣氣地說:“您不去也成,我獨自前去。”他笑微微的,“隻是,您放心麽?”


    能放心就見鬼了。程清遠黑了臉。


    “您先去更衣,我吩咐管事備好幾色禮品。不急,酉時出門。”程詢動手收拾書籍,“別鬧脾氣。事兒明擺著呢,您又不可能把我關起來,關乎柳家的事兒,多遷就我一些,對誰都有好處。”


    “……”程清遠肺都要氣炸了。迴到正房,就見程夫人站在長案前,案上擺放著諸多外院庫房存放著的名貴物件兒,她正在悉心挑選。


    瞥見他進門,程夫人道:“這次我就不跟去了。柳夫人這幾年纏綿病榻,如今沒心力應承前去探望的人。我選些上好的人參、三七、阿膠、血燕,你和阿詢幫我帶去,替我帶個好。等柳夫人好一些了,我再去看望。”


    程清遠嘴角一抽,“我可不知道,你與柳夫人有這樣的交情。”她說的那些補品藥材,都是最名貴的,平時她可舍不得送人。


    “我又何嚐知道。早知今日,以往可不會隨著你與柳家疏離相待。”程夫人似笑非笑地睨他一眼,“這就叫做人世無常吧?”


    程清遠懶得理她,喚丫鬟服侍自己更衣。


    程詢安排好晚間出行事宜,薑道成派書童來請,他當即去了學堂。


    學生們剛下學,薑道成坐在太師椅上,手裏握著一個小紫砂壺,神色悠然,見到程詢,示意他落座之後,道:“商陸其人,你特地跟我打過招唿,與他相關的事兒,我覺著有必要跟你提一嘴。”


    “多謝。”


    薑道成就把商陸對自己說過的話大略複述一遍,末了道:“我盡心勸說了,他這兩日也明顯地靜下心來,沒別的動靜。不敢說迴到了正道,起碼是沒在歧路上越走越遠吧?”


    程詢輕輕地籲出一口氣。商陸去見廖家姐妹的事,他知道,卻不知道原由。在眼下看來,那一場本就不該開始的情緣,當是已經了結。


    薑道成繼續道:“平心而論,商陸有才學,但這才學,不見得適合科舉。他在我跟前,若始終似如今,若無緣入官場,那我少不得幫他找一條別的出路。話都是我說的,總不能讓他來日想起悔不當初,是這個理兒吧?”


    程詢稱是,拱一拱手,“您費心了。”


    薑道成笑眯眯地喝了一口茶,說起另一事:“今日,不知誰給我遞了個條子,說淩婉兒不知檢點,下學之後便去做一些輕浮的事,建議我把她逐出學堂。字實在是難看得緊,大抵是誰找丫鬟小廝寫的。”


    “這種事全在您。”程詢微笑,“日後學堂的事,您願意跟我說道說道,我自是樂意聆聽,但不會幹涉。”


    “……小滑頭。”薑道成瞧著他,笑了,“心願得償了,就想撂挑子了,是吧?”於他,現在要是還捉摸不透程詢要他開學堂的部分用意,真就是白活了。隻不過,跟誰都不能說罷了。


    “哪兒能啊。”程詢笑出來。


    “但這樣也好。你要是時不時讓我做這做那的,我真不樂意。”薑道成笑意更濃,“但有些事,我定要及時知會你。畢竟,這是在程府,我又是因你而來的。”不忍心讓這隻狐狸在長輩麵前失了顏麵。


    “如此,我謝謝您。”


    “再就是你二弟、三弟的事兒了。”薑道成說起程譯、程謹,“你二弟是極為勤奮的人,多提點幾次,總能悟出科舉的門道,來日不愁考取功名。但我也隻能擔保他考取功名,名次好壞,誰都說不準——中了便中了,總不能給你取消名次,讓你考取個更好的名次。”


    這是實情,程詢心知肚明,程譯亦很有自知之明。


    “你三弟呢……”老人家猶豫片刻,無奈地笑了,“腦子不是不靈,是太靈了,靈的還不是地方——這意思你明白吧?這種人,很難專注於一件事,想指望他日後給程府錦上添花,我是有心無力。”


    程詢道:“這事兒我不在意,您跟家父直說便是。”


    薑道成瞪了他一眼,“令尊那晚帶著你三弟過來,再三要我費心,這種話我怎麽敢跟他說?你翅膀還沒硬呢,我可不會開罪次輔大人。”


    程詢笑出聲來,“那就勞煩您再忍幾個月,我設法讓家父明白。”


    薑道成樂了,“有你這句話就成。”


    風一陣雪一陣地鬧了整個下午的天氣,到了晚間,寒風刺骨。


    柳府門前,程清遠下了馬車,隻覺得夜間的風似是小刀子,一次次地刮著他的麵頰。


    程詢趕上來,舉步登上石階時,目光清冷地看了父親一眼。


    程清遠忍著滿心不快,走進柳府。


    柳閣老親自到外院相迎。


    薄薄的雪光、朦朧的燈籠光影之下,是一個正值盛年卻須發皆白的男子。容顏滄桑,幸好目光透著堅定、睿智。


    程詢躬身行禮。


    “快免禮。”柳閣老伸手扶他平身,語氣溫和,“這位便是新科解元郎吧?”


    程詢心裏特別不是滋味,麵上仍舊維持著平和恭敬,“不敢當。”


    “迴來這幾日,已看過你的文章。”柳閣老抬手豎起大拇指,“好。委實少見的才情。”


    這位長輩越是如此,程詢心裏就越是難過:如果元逸沒出那樁意外,會否早已考取功名?


    程清遠走上前來,拱手行禮,語氣淡淡的:“經年未見,甚是掛念。”


    柳閣老很自然地換了禮貌卻透著疏離的態度,“次輔大駕光臨,寒舍委實蓬蓽生輝。多謝賞光。”


    這期間的差別,父子兩個都是當即察覺。程詢略感寬慰:如此,往後自己對元逸的幫襯,興許能更多一些。程清遠則覺得自己在兒子麵前被人嫌棄怠慢了,心裏五味雜陳。


    “請到暖閣用杯茶。”柳閣老將父子兩個請入暖閣,分賓主落座。


    敘談期間,柳閣老明顯更願意與程詢說話,時不時就一些時事問起程詢。


    程詢有問必答,都是開誠布公。


    柳閣老的欣賞之情溢於言表,偶爾並不掩飾近乎遇到知音的喜悅,麵容隨著神采鮮活鮮潤起來。


    程清遠險些懷疑長子投錯了胎。


    自始至終,柳閣老不曾談及柳元逸的事情。甚至於,程清遠偶爾想要探究父子團圓的原委的時候,話題都被輕描淡寫地轉移到別處。


    有錚骨重情義的人便是如此吧,不會往別人的傷口上撒鹽,更不會在別人麵前訴苦抱怨。


    程詢對這位長輩的敬意更深。今日柳閣老固然是出於表麵功夫以禮相待,但想要發現新一代人才的殷切、喜悅做不得假。


    當真對程家沒有猜忌懷疑麽?一定有,但柳閣老一事歸一事。


    做人就該如此,在麵對不同的大是大非的時候,始終保有初心不忘初衷,記得自己為人的根本。


    想到這些,程詢便愈發算不清楚:父親到底虧欠了柳閣老多少,程家又虧欠柳家多少。


    迴到家中的時候,夜色已深。


    父子兩個在外院相繼下了馬車。


    程詢走到父親麵前,眸色深沉地凝視,緩聲道:“我一直在想,假如柳家的禍事發生在您頭上,您會何去何從。”他諷刺地笑一笑,“您會如柳閣老一樣麽?”


    程清遠卻顧左右而言他,“天色已晚,早些迴房歇息吧。”並不是不受震動,但是……一生的成敗得失,有時候就取決於一件事的抉擇。


    “……”程詢站在原地,看著父親走開去。


    程清遠走出去一段,又折迴來,“終有一日,你也會踏入官場,會看到太多比這惡劣百倍千倍的事。始終懷有這種心思,你……會很痛苦。位極人臣的人,哪一個手上不染血?哪一個敢說一生都光明磊落?你以為你眼裏的惡人就都蠢笨至極麽?恰恰相反。而且,你想要壓製對手,就隻能比對手更聰明更果決,也——更狡詐心狠。”


    “我清楚。”程詢目光悠遠,是在看著父親,亦是在望著前生的父子緣,“這些我都明白。我隻是不能接受,做下這種罪孽的是您。”


    程清遠覺得自己又做了一次無用功。


    程詢卻繼續道:“您知不知道,父親對孩子意味的到底是什麽?”


    窮兇極惡的人,古來不鮮見。但窮兇極惡的人是父親,對孩子是怎樣的打擊?


    程清遠語凝,片刻後,轉身望著通往內宅的甬路。想舉步,雙腿卻似灌了鉛。


    程詢低頭看著青石方磚,輕輕地說:“我再不能挺直脊梁。我多想,與您重迴我十歲那年。”


    “……”


    父子兩個站在凜冽風中,陷入長久的沉默。


    翌日上午,廖大太太忙於斟酌碧君的婚事:有兩家門第不錯,總歸是公侯之家,隻是在官場沒有實權,握在手裏的,隻有一成不變的俸祿和殊榮。


    在她看來,這倒是沒什麽,問題是已經相看過那兩個少年。


    實在是……連程詢的十中之一都沒有。


    樣貌也罷了,那是天生的,讓她心裏不舒服的是做派:要麽是自命不凡的傲慢德行——是考取功名了還是立過戰功了?跟誰嘚瑟呢?要麽就是木訥拘謹——見個平輩的長輩而已,便是明知是被相看,也不至於緊張成那樣兒吧?八字沒一撇就那樣了,日後遇到事,別人還沒怎麽著,他大抵就先方寸大亂了。


    不行。


    她不自覺地擺一擺手,實在是不行。


    怡君的婚事那麽好,碧君的婚事就不能將就——就算她肯,碧君那丫頭怕也接受不了這般落差,萬一跟她一哭二鬧三上吊的,傳出去豈不被人笑死。


    等等看吧。提親的本就不少,小女兒的親事宣揚出去,日後隻有更多,這一點全不需擔心。


    這三兩日,便把眼前這兩家婉言拒絕。


    遐思間,羅媽媽進門來稟:“大太太,淩家小姐派人送了帖子過來,說二小姐午後要是得空,她就過來小聚片刻。”


    廖大太太迴過神來,想一想,立時滿臉不悅:“那個丫頭,怎麽什麽人都結交?淩家那丫頭哪裏要得?沒出嫁就惹出了一堆閑話,跟那種人來往,讓外人一視同仁怎麽辦?讓她滾!”


    人還沒來呢,往哪兒滾啊?羅媽媽腹誹著,賠著笑等準話。


    廖大太太琢磨片刻,“讓迴事處的人寫個迴帖,好言好語地謝絕,說二小姐不得空——近日不得空,往後也沒空。”


    “奴婢明白了。”羅媽媽應聲而去。


    廖大太太深吸了一口氣。以心裏的火氣,立時三刻就想找到怡君麵前質問、訓斥,礙於她正在上課,不好讓葉先生不快,隻得忍下。


    沒多久,羅媽媽返迴來,又有事請示:“徐小姐派人送來了帖子,說明日先生準了她半日的假,想來給您請安,順道與大小姐、二小姐說說話。您看——”


    “徐小姐啊,”廖大太太的心情猶如雲開霧散,“她若來,還有什麽好說的。把送帖子的人請過來,備好打賞的銀錁子。”


    羅媽媽再次奉命出門的時候,想一想大太太一時陰一時晴的態度,撐不住笑起來。


    午間,仍舊是姑嫂兩個、姐妹兩個一起用飯。


    廖大太太先是誇獎了怡君與徐岩來往的事兒,隨後便開始訓斥她缺心眼兒、不分好壞人就結交的事兒。


    怡君聽了半晌,也不知道母親訓斥的那些從何說起,問道:“娘,好歹得先讓我知道是怎麽迴事兒吧?我胡亂結交誰了?”


    廖大太太說了淩婉兒著人送帖子的事兒,末了道:“我已經幫你做主迴絕了。”


    碧君忍不住為妹妹叫屈:“怡君跟淩小姐哪裏有交情啊?那邊上趕著來走動,關她什麽事兒?”


    “就你話多。”廖大太太瞪了長女一眼。


    怡君跟著解釋道:“我真的跟她不熟,像以前一樣,見麵認識,但沒交情。”


    廖大太太審視著她,“真的?”


    “這有什麽可扯謊的。”碧君都要被母親氣笑了,“那個女孩子……我跟二妹大致清楚是個怎樣的人,好端端的,跟她來往做什麽?”再單純,淩婉兒過於八麵玲瓏又不夠穩重的做派,她還是有所了解的。


    “……這還差不多。”


    廖書顏示意布菜的丫鬟給廖大太太夾了一筷子西湖醋魚,笑吟吟道:“說開了就好。聽說大嫂喜歡吃這道菜,多吃些。”


    廖大太太笑一笑,“我這也是為她們好。你曉得的吧?”


    “自然。理當如此。”廖書顏笑意更濃。要說心裏話,她並不讚成廖大太太應對淩婉兒的方式——沒必要跟個女孩子如此,有失風度,但淩家的門風不大好是實情,大嫂也是為著女兒好,自是不會在飯桌上說別的。


    廖大太太由衷高興起來,拿起筷子,專心用飯。


    這時候,讓廖大太太態度迥異的對待的兩個女孩子,正站在一處,都是笑盈盈的,氛圍卻有些怪異。


    淩婉兒睨著徐岩,“倒是瞧不出,你這個人,挺有先見之明的——廖家、程家的親事定下來之前,就巴巴兒地去討好廖二小姐了。”


    “原來我還有這本事啊?”徐岩輕輕一笑,“謬讚了。上午的事如何了?把我的人攔在半路,讓你的帖子先一步送到廖家——討好的機會,你得到沒有?”


    淩婉兒鎮定地迴道:“我隻是出於禮數下帖子罷了,走個過場,結果不需掛心。”


    “如此最好。”徐岩上前一步,話鋒一轉,“但是,你膽敢再派人盯著我的下人,別怪我不客氣,直接把你那些走狗打得找不著北。”


    “你又好到哪兒去了?”淩婉兒如墨一般的黛眉一挑,“是不是做了什麽虧心事,才防賊一般防著別人?”


    徐岩認真地看她片刻,定顏一笑,“我眼下都防賊了,不妨多做一些,盯著有賊心的人。你說好不好?”


    “這話說的,好像與你來往的人就不能再結交別人似的。”淩婉兒不屑一笑,“真把你自己當盤兒菜了。”


    徐岩不動聲色,語氣輕緩:“我不敢這樣看得起自己,高看自己一眼的時候,都是在你這等貨色跟前。”不就是氣人麽?她最拿手了。


    “不就是通過廖二小姐結識了一位望門貴胄麽?也不知被你灌了什麽迷魂湯,真是……”淩婉兒毫不退讓,“這就開始沉不住氣跟我顯擺了?到底,有句話說得不假:看似清高的人,性情大多與展露給人看的大相徑庭。”


    “這話可就有些聽頭了。”徐岩磨了磨貝齒,目光瞬間轉為冰冷,“誰慣的你這種沒教養的習慣?說你我就說你我,扯別人做什麽?你是想到廖二小姐麵前與我對峙,還是想找幾個評理的人?”


    “……你少扯沒用的!”淩婉兒有些心虛了。廖怡君絕不是她可以加以利用的人。


    “我告訴你,”徐岩語聲輕而凜然,“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往後找茬,隻管往我身上找補,扯別人的話,別怪我大耳刮子招唿你!”


    淩婉兒的訝異多於驚慌。麵前人是怎麽迴事?大家閨秀,命下人發落別人的時候都罕見,直接揚言要打人的,她生平隻見過這一個。


    這時候,楊汀州趨近,笑道:“徐小姐,有事請教,賞臉過來看看?”


    徐岩瞬間恢複慣有的端方儀態,轉頭頷首微笑,移開步子的時候,用隻有自己和淩婉兒能聽到的語聲甩下一句:“下作東西!今日且饒你一次!”


    淩婉兒聽得又驚又怒,礙於置身的場合,強壓下了發作的衝動。可那火氣委實難以消化,過了一會兒,氣悶得肋骨生疼。


    轉過天來,徐岩如約來到廖家。這次,她給廖大太太備下的禮物是私藏的一樣繡品,給碧君、怡君的則分別是幾條親手繡的帕子。


    廖大太太見了,很有些遇到小一輩同好的意思,對這孩子打心底喜歡起來。


    徐岩先陪著廖大太太說了好一陣子話,才與姐妹兩個轉到小書房敘談。


    “你這繡活……”怡君撓了撓鼻梁,“跟姐姐一樣好噯。你們還讓不讓我這種人活了?”


    碧君與徐岩皆是忍俊不禁,前者道:“說的什麽話?有人做衣服、送帕子,是有福的事兒。”


    徐岩附和道:“是啊。往後我得空的話,也順帶著做衣服給你穿。”


    怡君聞言笑起來,轉而拿出一幅花鳥圖、一幅貓蝶圖,“上次在墨香齋提過的事兒,我可是當真了,這是特地給你準備的,你瞧瞧,能選一幅最好,選不出我就慢慢來,再給你畫幾幅。”


    徐岩走到案前,審視好一會兒,把畫軸先後收起來,攏到自己跟前,瞧著怡君,神色忐忑,然而語氣篤定:“我都特別喜歡,都要。”


    碧君、怡君瞧著,俱是覺著太可愛,笑了起來。


    “那就都送你了。”怡君說,“若有我覺著更好的,也會給你送過去。”


    “那我可也當真了。”徐岩喜形於色,伸手拉住怡君的手,“日後我會常來找你和碧君姐姐,別嫌我煩啊。”


    姐妹兩個欣然而笑。


    進到臘月,薑道成思量再三,又與葉先生、程詢商議之後,決定臘月初六起給學生放假,正月十八開學。


    之所以如此,是因為這些人都是出自官家,隻商陸一個出身貧寒——年底了,家中或個人必有不少需要走動的人、料理的事,加之上學期間除了過節,基本上不會給他們偷閑的時間,年節這一段理當讓他們的時間富裕一些。


    免卻後顧之憂,來年才更有鬥誌。反之,就算讓他們在學堂耗到除夕也沒用——魂不守舍的必是絕大多數。


    學生們聽了,俱是喜笑顏開。隻有商陸喜憂參半。


    臘月初八,一大早,絕大多數的人都在喝臘八粥的時候,商陸獨自來到城外的福來客棧,找老板說明來意、謊報姓名,奉上一百兩的銀票,隨後開始親力親為,給貧苦的過客、百姓送上一份令貧苦的過客、百姓心頭感激一笑的溫暖。


    老板見他心誠,思量之後,撥出一間客房供他疲憊時歇息。


    商陸感激不盡。日後不妨帶些書過來,在清閑無事的時候溫習。


    臘月初十,是黎兆先、唐栩休沐的日子。


    程詢前一日給二人下了請帖,此外,邀請舒明達作陪,晚間到如意坊用膳。三人俱是爽快應約。


    三個人都是特別守時的人,因此,下人對此亦是訓練有素:不會早到,亦不會遲。


    因此,三個人先後腳走進如意坊,又先後走進程詢事先訂下的雅間。


    程詢笑著迎上去,請三人落座。


    黎兆先問唐栩:“修衡怎麽沒來?”


    程詢與舒明達先一步笑起來,後者道:“天寒地凍的,又是大晚上,就算唐侯爺心寬,唐夫人也會擔心,怕孩子不適應。”


    “也對。”黎兆先有些不好意思,“是我考慮不周了,隻是想當麵問問修衡,喜不喜歡我送的那些物件兒。”


    “喜歡。”唐栩由衷道,“喜歡得很。有些天了,整日纏著家裏的人陪他下五子棋。”


    “這小人精。”黎兆先逸出鬆快的笑容,“那我就放心了。改日有空了,再去看他。”


    “樂意之至。”唐栩笑道,“他近來也幾次問起王爺和程解元。”


    黎兆先看向程詢,“那咱倆一道吧?”


    “行啊。”程詢笑著頷首。


    唐栩趁勢道:“那就這樣,下次休沐吧,我在家中設宴恭候。”又轉向舒明達,“舒大人若是得空,萬望賞臉。”


    舒明達最清楚對方的性情,若非出自誠意,斷不會把話說到這地步,因而爽朗笑道:“哪兒的話,我一定去。”


    夥計將佳肴美酒逐一奉上,幾個人推杯換盞。


    唐栩私心裏希望孩子能從文,更希望薑道成甚至程詢能成為修衡來日的授業恩師,便與程詢的話題更多。


    舒明達與黎兆先都處於心裏裝著很多宮內宮外秘辛的位置,有的話隻需開個頭,對方便了然於胸,自是相談甚歡。


    席間,四個人的隨從先後腳進門來,在各自主人家耳畔微聲言語。


    都是在別處多留一雙替自己觀望的眼睛的人,這情形很正常。


    程詢、舒明達、唐栩的反應淡然,隻一句“知道了”了事。


    黎兆先則是微不可見地蹙了蹙眉,“攆走。”之後端起酒杯,一飲而盡,放下酒杯的時候,環顧三人,笑,“都知道是什麽事兒了吧?”


    程詢、唐栩迴以似是而非的一笑。


    舒明達琢磨片刻,對黎兆先笑道:“但願你不是被狗皮膏藥纏上了。”


    黎兆先揚眉。


    舒明達取過酒壺,斟滿手邊的酒杯,“沒人縱容,她能如此肆無忌憚?她是惦記你不假,家門怕也惦記上了你。留神吧。”


    “……”黎兆先有些不知道說什麽才好的意思。


    舒明達點到為止,慢條斯理地吃一口菜、喝一口酒。


    “是淩家,我沒記錯吧?”黎兆先問道,“京城有幾個淩家來著?你們清楚麽?”思忖之後,他覺得有必要防患於未然,為此才誠心詢問。


    餘下三人聞言愣怔,片刻後,同時哈哈大笑。


    要說黎兆先對這種事沒心沒肺,真是一點兒都不冤枉他。


    黎王府管事吳槐走進一個雅間,冷著臉道:“淩小姐,請自重。這種事,再不可有。你能豁得出臉麵,我家王爺卻豁不出潔身自好的名聲。”


    千金大小姐,每到晚間就追著一個男子四處走動——若不親眼看到,說出去誰會信?


    淩婉兒笑臉相對,“我的確是有要事,想見一見王爺……”


    “王爺沒空,且一直不會得空。”吳槐有些嫌棄地看了她一眼,“方才我家王爺的答複隻有兩個字:攆走。”語畢,轉身離開。


    淩婉兒閉了閉眼。自從明白嫁娶是定數之後,她一心想嫁的,便隻有如黎兆先、唐栩般的人物。不為此,哪裏會苦心經營人際來往、於無形中抬升自己的地位?


    可是,眾所周知,唐栩早已娶妻,與發妻琴瑟和鳴。她所憧憬的,便隻剩了黎兆先。


    眼下,出師不利,落得個這樣尷尬的局麵。


    她攥緊了手裏的帕子。


    不怕,但求一見的誠意被無視,那就嚐試別的法子。這本就在預料之中,不需失望。


    心裏是這樣寬慰自己,那份難過、失落卻不容忽視。她興致全無,沒多久便起身離開。


    走出如意坊的時候,她沒戴帷帽,一路上所經的男子投來的驚豔、恍惚視線,讓她的鬥誌又增多三分。


    是,各花入各眼,可之於人世,有時不就是先見到了一種花、忽略了別的花的事兒麽?更何況,他與別人,並不見得已生情愫。


    遲早,他會看到自己。


    笑意重現在她唇畔。


    上馬車之前,看到一步一步走來的人,淩婉兒唇角的笑容被凍結一般,僵住了。


    周文泰在她幾步之外站定身形,上上下下地打量著,隨即,一聲一聲地冷笑起來。


    淩婉兒迴過神來,打手勢示意隨從全部退後,款款上前去,行禮道:“世子爺。”


    周文泰冷哼一聲,“真巧——你想說這個吧?告訴你,並不是。”


    “……?”淩婉兒不解地望著他,綻出柔和的笑容,“世子爺這話我可是聽不懂了。”


    周文泰氣道:“別人說你什麽,枉我以往還不肯信。直到此刻,我才知道沒人冤枉你,那些閑話都是你自己招惹出來的!”


    “世子爺,”淩婉兒板了臉,“你到底想說什麽?天兒已夠冷了,打量誰有閑情聽風涼話不成?”


    周文泰一麵惱恨她的態度,一麵卻真怕她拂袖走人,沒好氣地道出原由:“你來這兒做什麽?是不是要求見黎王爺?”


    “誰告訴你的?”淩婉兒脫口問道,隨即覺出不妥,忙補救,“是哪個小人在你跟前亂嚼舌根兒了?”


    “你敢說不是?”周文泰希望她堅定地跟自己說一聲“不是”。


    “……信不信我這個人,都由你!”淩婉兒語氣惱怒,眼神卻透著傷心,“隻當你我白白相識一場!”


    周文泰的氣焰立時沒了大半,但理智尚存,“那你怎麽解釋這幾日的行蹤?別以為我不知道。”


    他居然命人跟蹤她!淩婉兒睜大眼睛,懷疑見鬼了:他從不是先捉把柄後質問的做派。哪個混賬東西點撥他了吧?一定是。


    “我這些日子……”淩婉兒麵露淒然,垂眸看著腳尖,“若是外人,我真是難以啟齒,對你,也罷了。其實是家兄遇到了難處,又不懇求親朋。我瞧著心疼,便想著,能否見到黎王府太妃或是王爺,求得他們伸出援手。太妃性子清冷,常閉門謝客,我能怎麽辦?隻好試試能否見到王爺……手足情,我難道能不顧麽?”


    “真的麽?”周文泰不自覺地走近她,“令兄遇到了什麽難處?我能不能略盡綿薄之力?”


    “你若是能幫忙,我不早就求你了麽?”淩婉兒嗔怪地橫他一眼,“哪至於落到被你質問的地步。”


    他忙忙賠罪:“是我錯了,是我錯了。”


    腦子這個東西,在周文泰麵對淩婉兒的時候,是不會帶的。


    “你真想幫我麽?”淩婉兒俏生生地看著他,眼含期許。


    周文泰用力點頭,“自然。手足情固然要緊,可你……也不能總這樣,會壞了名聲。”


    “那……”淩婉兒目光微閃,“容我從長計議,拿出章程之後,派人傳話給你,好嗎?”


    周文泰再次用力點頭,“好好好!”


    是夜,晚膳後,程清遠來到光霽堂,等待出門會友的長子迴返。


    程詢迴來時聽程安說了,笑一笑,閑閑走進門去。


    程清遠一點責怪、不耐的神色也無,和顏悅色地示意程詢落座。


    程詢便知道,父親這是又要找轍了。上次從柳府迴來之後,相互沉默很久,又沉默著各自迴房。他不知道父親會作何打算,在等的就是這一刻。


    程清遠取出一道奏折,輕晃一下,放到茶幾上,“你先前說過的廟堂之中的事,全部應驗。我不知原由,隻能報以一聲歎服。因此,我就想,你是否早已知曉來年會試的考題,會不會走捷徑。”


    “是麽?您是這麽看我的?”程詢眉眼間有了笑意,唇角的笑卻透著寂寥。


    程清遠不答話,隻說自己的目的:“有些話,我瞞你也瞞不住,便直言相告。我已聯合幾名禦史,明日一道上折子,請求皇上防範明年監考的官員營私舞弊,發力整頓,且不妨更換負責出題的內閣大臣、大學士。如此,對誰都公平。”


    “那多好。”程詢溫聲道,“應試的有您的長子,您站出來上這樣一道折子,尋常人看來,是先一步撇清一切齷齪勾當的嫌疑。”


    “這樣說來,你同意?”


    “自然同意。”程詢斂目看著自己雙手,“隻要我這雙手在,不愁沒有出頭之日。我想好了。”他緩緩地把視線投向父親,“您也想好了麽?”


    “當然。”程清遠滿意地一笑,拿起那道奏折,“眼下你在家中舉足輕重,我亦有自知之明,凡事理應事先知會你。你同意我就放心了。早點兒歇息。”語畢起身,闊步出門。


    比起有望連中三元卻可能與他一輩子對著幹的程詢,他寧可要一個功名路受挫、在幾年內受製於他且最終向他低頭的兒子。


    程家不是他的,也絕不是程詢的,是父子共有的。


    他記得,程詢問他,知不知道父親對於孩子意味著什麽。可孩子對父親意味著的是什麽,長子又明不明白?


    他不明白。程詢現在也沒有個明白的樣兒。


    那就破罐破摔試一次吧。挫一挫少年人的銳氣,隻有好處。怎麽樣的人,在官場上都會被打壓,他不妨事先給長子一個教訓。


    橫豎他這次輔在三五年之內,應該都不會被人奪位。


    終究是他恐懼,那恐懼已經沁入骨髓:如果長子餘生都不肯善待自己,一直朝著與自己相反的路走下去,該怎麽辦?就算榮華依舊,心裏不也是生不如死的滋味麽?——官場打滾這麽多年,連這點兒遠見都沒有的話,真就是白活了。


    前路是冒不起的風險,賭不起的局麵,他隻能出此下策。


    此刻的程詢,靜靜坐在原處,換了個甚為鬆散的坐姿。


    不失望。


    不憤怒。


    不想再因父親動肝火。


    累了,也是明白沒必要了。


    他望著上方承塵,許久,想起怡君說過的一句話。


    “幼稚。”他笑著引用到眼前事。


    再想想父親的打算,諷刺地牽了牽唇,又輕緩地加一句:“自討苦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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