署衙大堂上人頭攢動,幾乎囊括了江浙之地所有的顯赫名門。


    即便是少數未曾與雙嶼島上有牽扯的人家,也想要第一時間得知安京侯接下來的動向,而不遠千百裏來到蘇州。


    時人皆知,安京侯武能定國,守得住北蠻南下,而文治也有滄州的斐然政績。


    在滄州,安京侯就靠著商業以及向各界名流統籌規劃,才鑄造了一個新的城池。


    眼下,百政具廢,舊時趙德庸主政時,一切明裏暗裏的規矩都已作廢,最容易被政策波及的他們,更是不敢馬虎了。


    堂上噤若寒蟬,許久未能見到安京侯真容,卻也無人抱怨,皆是默默站在堂中等候著。


    適時,堂後門洞開,兩列披甲士兵魚貫而入,分列在了大堂左右兩側。


    一身著禦賜飛魚服,腰扣簪金腰帶,懸寶劍的男子,闊步走了進來。


    身姿偉岸,氣勢淩人,英俊的五官之下,是一幅冷峻的臉龐。


    眾人伏低行禮,雙手作揖,拜道:“見過安京侯。”


    嶽淩一抖衣袍,坐在長案之後,跟隨著嶽淩腳步的蘇州知府蘇墨筠抱書入側案記錄,提筆沾墨,隻待著嶽淩開口。


    嶽淩抬手虛扶,道:“諸位不必多禮,今日尋諸位前來,當是有要事相商。前不久,蘇州府才曆經動蕩,諸位或是皆有事想與本侯澄清。今日本侯在此處說明,大可不必,諸位隻需全力配合本侯接下來的計劃即可。”


    堂下之人盡皆鬆了一大口氣,有人不禁開口道:“還望侯爺點撥一二。”


    嶽淩頷首道:“要事隻有兩件,其一,本侯在剿滅雙嶼島時,是完好無損的接手了賊寇汪順所造將軍府,故其府中賬目,往來書信,皆有留存。”


    “諸位心知肚明,有些事若不擺在明麵來說,便就無足輕重,可若是真以律法來論處,諸位可都是讀書人,該知道是什麽後果。”


    嶽淩冷目環視,方才放鬆的人,身子又不自覺的緊繃起來,更有甚者還有額頭冒出細汗的。


    趁熱打鐵,嶽淩微笑道:“本侯並不是個嗜殺之人,而諸位避開賦稅做賺錢的買賣,也頂多是富了自家的口袋,未必有多傷天害理。”


    “沉案積案一樁樁考證,是蘇知府的事,本侯並無閑暇,所以今日本侯立下規矩,但凡認為自己德行有虧的,上繳半數家財以充多年漏缺稅賦,否則便可去與蘇知府爭論。”


    “半數?”


    堂上眾人震驚不已,皆是瞪大了眼睛,以為是自己聽錯了,還與身邊人確認著。


    嶽淩微微搖頭,堂上手持兵戈的士兵,以長兵杵地,金鐵交擊之聲,迅速讓堂上眾人的是非議論停了下來。


    “本侯所言半數,並非你家中現銀半數,而是算上全部財產的半數,而且本侯隻收現銀,銀票、糧食、布匹、田契、古董字畫,一概不取,諸位將其都變現成了現銀,再交入蘇州府庫登錄在冊。”


    “可聽得明白?”


    堂上眾人一時間都難以接受,一句話讓他們上繳半數家財,十萬,甚至幾十萬兩白銀,他們哪裏接受得了。


    而且,這其中還要折換成白銀,勢必造成白銀兌換短缺,無數商貨更要折算其價值,裏外算起來還不知要虧損多少。


    嶽淩隻收白銀的理由,眾人當然想不到,隻以為是在刁難。


    但其實,嶽淩是有他自己的考慮。


    因為新政繼續下去,白銀的重要性是排在第一位的,如果之後賦稅都要轉換成白銀收取,那官府所掌控的白銀總量,便要能足夠支持各地的流通所需,而不是讓這些白銀全部躺在富戶的家中吃灰。


    先聚攏了江浙的白銀,是嶽淩的第一步。


    適時,堂下與人不禁問道:“侯爺,在下鬥膽問一句。這裏的各位家中都有生意,若是被侯爺收取了大量的白銀,我們的生意也都做不下去了,且不論家中妻兒老小如何生活,隻是那些依靠我們吃飯的貧戶,也都沒了飯吃呀。”


    嶽淩點點頭,“這位鄉紳倒是個善人,還惦念著家中父老的吃穿,不知是從何處而來?”


    那人拱手作答道:“草民鬆江崔氏。”


    嶽淩滿意的望了他一眼,繼續道:“此人之言,應當是諸位的疑問關鍵。本侯並不是要將諸位斬盡殺絕,而是供給了一條生路。”


    “諸位在當地,都是有頭有麵的人物,若是都家毀人亡,想必造成的影響也不低。所以本侯的第二件事,便是為此設下的。”


    嶽淩調動著眾人的思緒,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過來,嶽淩淺啜了口茶水,沉聲道:“其二,本侯欲在蘇州府,杭州府,寧波府,溫州府設立市舶司衙門。”


    “所謂市舶司,是用來管理與外邦行商的衙門。諸位可在市舶司登記入冊,注冊之後,可向海外行商,由官府定期組織船隊啟航,為諸位的商船保駕護航。”


    “而其中賦稅,粗貨十五取二,細軟十取二,價格如何定,在海外由你們自己做主,如何?”


    嶽淩放出了開海的信號,而且非但是讓他們孤身前往,探索大海,還有官船保駕護航,收入也能有保障,賦稅取的還並不多,在場的都是聰明人,嶽淩一開口,便知道其中有多大的利潤。


    沒等有人開口提問,嶽淩繼續勸導道:“而且,諸位若是能從海外帶迴糧食,賦稅還可從四成中,免去一成。”


    一旦開海,當世頂尖的華夏手工業勢必要飛速發展。


    這就不可避免的讓許多耕地轉為桑田,眾多百姓從農耕轉為手工作坊做工,這是時代的進程。


    轉變之後有好有壞,最大的威脅就是國內的糧食產量不足,應對天災的能力就更差了。


    若是能夠將海貿帶迴來的糧食用以補充,才能夠有效的緩解這一問題。


    而堂上的人眼中大多隻有利益,當聽聞安京侯給了如此大的讓步和便利之後,各個都是摩拳擦掌的想要參與進來。


    隻是上繳半數家財之後,還能有多少錢財用於打造商隊,對於他們而言又是個難事了。


    這種利潤頗豐的行當,隻有走在前列,才能夠賺得比別人要多。


    有人試探著開口問道:“侯爺,您讓我們上繳了家財,還是隻收取現銀,又讓我們去海外行商,這實在是有些難辦了。”


    嶽淩笑道:“不必憂愁,若是缺少了錢財,可向官府借銀,利息隻取二分,待走商歸來交付,若是不能交付,便隻能以家財來抵賬,如何?”


    眾人麵麵相覷,談論間都很是動心。


    起初安京侯讓他們各自交上半數家財的時候,他們的確心中很是不平,可迫於安京侯的威壓,他們也都束手無策,而今日安京侯不僅僅是來算舊賬的,還真的為他們提供了生路,便無人膽敢駁斥了。


    “侯爺所圖,乃是穩定江山社稷,我們隻是一介凡夫,若是能在其中幫上侯爺,那是再好不過了。”


    “今日侯爺告知了我等太多消息,一時間的確難下決斷,還望侯爺寬限兩日,兩日之後,有意者便就自發往市舶司去了。”


    嶽淩笑笑道:“好,不過,本侯提醒一句,如今官府船隻並不多,能護送的船隻也有限,所以第一批出海的名額也有限,自然是先到先得了。”


    又有人追問道:“侯爺,出海第一站我們是去哪裏?”


    “呂宋島。”


    ……


    滄浪園,西廂房,


    薛寶釵對鏡梳妝,正打算出去薛家的豐字號鋪麵去看一看。


    前不久剛在嶽淩那裏取了經,也該去外麵親眼瞧瞧,一切工作有沒有在有序進行。


    還沒等出門,鶯兒卻是拿著一封書信走了進來。


    “姑娘,有二姑娘的書信。”


    鶯兒口中的二姑娘,便隻有薛寶釵的妹妹,薛寶琴了。


    薛寶釵編著辮子的動作一滯,用綢帶簡單束緊後,便先走了出來。


    她早就想弄清楚,嶽淩和薛寶琴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麽,才讓嶽淩對薛寶琴讚不絕口,連她都沾得了幾分光。


    也在隱隱擔憂,以寶琴的聰慧天資,怕是要慢慢取代她在侯爺心裏的地位了。


    當鶯兒將書信呈上來的時候,薛寶釵迫不及待的展開一看,眉頭卻又蹙得幾分高。


    在書信中,薛寶釵果然得到了她想要得知的答案。


    薛寶琴將雙嶼島上所發生的事,原原本本的敘述了一迴,隻是沒提嶽淩最後點撥她的話,以及她當時遇到的窘境。


    最終薛寶琴還在書信中說道:“侯爺接下來肯定是要開海的,這就免不了與洋夷打交道,我如今粗通幾門外邦話,卻也不足夠。”


    “為了將來能幫上侯爺的忙,我便打定主意,要刻苦學習外邦的習俗、語言了,姐姐以為如何?”


    “與姐姐講心裏話,我倒是羨慕你能留在安京侯身邊,那一定很有趣吧,不過,我也很喜歡藍天大海,靠在安京侯胸膛,也有同樣的感覺。”


    薛寶釵攥著信紙的手指逐漸用力,使得信紙都褶皺了許多。


    “這妮子,究竟和侯爺都做了什麽,什麽叫靠在侯爺的胸膛裏?怎麽不把這話講清楚。”


    “她也算是見過世麵的姑娘了,怎得一見侯爺,就好似沉淪進去了?這丫頭,可還有婚約在身呢。”


    迴想起自己與嶽淩的初見,薛寶釵眸眼逐漸瞪大,暗暗道:“一定是侯爺與她說了什麽,很可能就是她並不喜歡的婚約。如果說侯爺會鼓勵我更有勇氣些,難道不會與她說順應本心?”


    薛寶釵深深歎了口氣道:“倒真沒見過妹妹還要與姐姐爭寵的。”


    為此,薛寶釵真是煩躁不已,她十分了解薛寶琴的秉性,天真爛漫,敢愛敢恨,而且對於事事都有著她的一份憧憬,一但入了她的心扉,什麽事都不再能拿的出去了。


    正在薛寶釵失神之時,卻是眼前浮現出了嶽淩的容貌。


    這似夢境的景象,讓薛寶釵有些不知所措。


    “這是怎麽迴事,難道是因為我心中所想,所以才平白生出了這麽個人影?”


    薛寶釵遍讀史籍,曾了解過有關登州海市的故事。


    在蓬萊海濱,海上總會浮現出如宮室、台觀、城堞、人物、車馬、冠蓋,曆曆可見,謂之曰‘海市’。


    人傳言是‘蛟蜃之氣所為’。


    又有人說,是心所及也,才會有此景象可觀。


    是對美好生活的願景,在眼前憑空出現,但當你追隨著它,想要靠近時,卻發現它隻會將你引進深海,而永遠不及。


    薛寶釵目光變得有些發癡,柔媚的望著嶽淩的麵龐,而後靠近了幾步,手指攀上了他的臉頰,內心正是腹誹不已,“憑什麽寶琴見侯爺的第一麵,就能有這般親密之舉,侯爺見我的第一次,可是將我嚇得不輕,實在令人心中難平。”


    等到薛寶釵真正用手靠近了那臉頰,卻是真實且有溫度的觸感傳迴了指尖。


    霎時間,薛寶釵杏眼圓瞪,手上一滯,都忘了收迴。


    嶽淩上下打量著衣帶不緊,一身輕薄衣物的薛寶釵,微微訝異道:“你這是怎麽了?”


    翻過手背,貼上了薛寶釵的額頭,果然熱得厲害,連帶雙靨已是緋紅一片,燦若朝霞。


    “嗯?病了?”


    薛寶釵張了張嘴,此刻她隻感覺是半夢半醒,雖然觸感很真實,可這場景也太過不真實了。


    “侯爺怎麽在我房裏,不是去衙門了嗎?這肯定是夢境了。”


    薛寶釵雙手攤開,一把摟在嶽淩腰間,臉頰靠在那結實的胸膛中,深深吸了幾口氣,“原來是這種感覺呀。”


    適時,外出斟水歸來的香菱,掀起了門簾,見到裏麵的場景,驚得都打翻了茶盞,瓷片崩碎一地,一下就將薛寶釵拉迴了現實。


    曾在門後偷偷見過薛寶釵小動作的香菱,此刻捂著臉道:“姑娘,姑娘你終於要做這種事了?我,我不知道,是我來的不是時候,我先出去了!”


    薛寶釵眨了眨眼,再仰頭看向身前,映入眼簾的是嶽淩尷尬的笑臉。


    “寶姑娘?先鬆手,這樣的確不太好,我來找你是有事要托付。今日我與眾多富戶商討開海事宜,這篇有關開海政策的文章還得由我們刊物發出去告知全城百姓……”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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