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鄉的河岸旁,野蘆花能長到四五丈高,在烏藍的天上密密點著霜白印子。


    有的枝條直接從岸上倒伏,戳在水裏像是一綹殘絮,隨著水波浮浮沉沉。


    井上拄著竹仗站在河堤邊,看著卡車追過去的方向,似乎隱隱聽到了什麽。


    他皺了皺眉頭,覺得自己現在應該是有些疑神疑鬼。但還是讓手下把隱藏在對麵樹林裏的轎車開出來,帶上幾個人去前麵看看。


    是的,這次行動不光柴田到場。作為赫赫有名的毒舌巢穴、井上公館的首腦,他也在此之前早早就到了現場。


    這還是井上到達上海多年,破天荒的第一次。


    這並非意味著他不放心柴田。


    柴田就算不是一名深得他看重的特工天才,卻也不完全是個一無是處的蠢貨。


    如果連這次精心算計下的伏擊行動還能失敗,那就不僅僅隻是柴田的個人問題。隻能說明他親手建立的整個上海情報機構,包括他自己在內集體都是廢物。


    淡然,井上對自己以及親自培養出來的這些部屬,有著絕對的信心。


    倘若僅僅隻是按照原來的計劃,他確實不需要來到現場。


    原本他們計劃任由那些自以為是的愚蠢白俄搶先動手截停火車,他們再以逸待勞後發製人,裝上炸藥把列車炸了,然後偽造現場嫁禍白俄。


    隻是現在既然牽扯到一批數額巨大的黃金,這次他就必須要親自出馬了。


    對於那批黃金的傳說,其實井上早有耳聞。


    原先在日本國內和國際上風傳的是600噸沙俄黃金已經被日本軍部某些軍官得到。隻是帝部至今沒人承認,這場曠日持久的國際官司因此也就成了一筆糊塗官司。


    在此之前,井上從來沒有想到遠在上海,自己還能得到這批黃金裏的一部分。


    總額六百噸的黃金,這列火車裏的以節車廂,隻裝了很少的一部分。隻是哪怕這輛列車裏隻裝載著十分之一,甚至二十分之一,龐大的數額也足夠驚動國內朝野。


    如此驚人的消息足以讓井上為之振奮,乃至不惜以身犯險、親臨指揮。


    到了現場後,連井上自己也不得不承認“原先白俄的算盤打的非常好。”


    在這個位置動手,恰好在上海和江蘇之間,兩邊都沒有直接的防務力量再次駐紮。從鐵路轉移到水路的直線距離最短也用時最少。


    而且這幫白俄原先計劃在這裏得手後沿著運河水路遁逃到天津,確實是一個絕妙的主意。


    來往路過的倒黴行人,此前盡皆被他們滅口。最近的電話,也隻有蘇州才有。哪怕偶有漏網之魚徒步匯報,一來一迴耽擱之下,他們也早就撤離現場了。


    就算此地事發。


    蘇州、上海兩地當局反應迅速,第一時間注意力也會集中在鐵路沿線。最多沿著陸路進行搜捕,很難會在第一時間注意到水路。


    而且國民政府的水警力量薄弱到可笑。駁船稍稍做一番偽裝,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覺的駛離江蘇到達山東。


    而山東境內長期以來軍閥盤踞,此時韓複渠幹掉張宗昌大權獨攬,使山東省成為了強有力的自治區域。國民政府在當地政令不通,政權相當弱化。


    所以在這裏下手,然後走水路到達天津,確實是最為穩妥可行的路線。


    井上這次過來不隻是督戰,而是來查看線路製定計劃。然後親自帶著手下押運黃金到達天津,最後全員登船和黃金一起返迴日本。


    原本此前和工部局的那場慘烈交火,人員損失慘重不說,公館也因此徹底陷落。


    他們在上海的所有活動被迫轉入地下,而且公共租界正不遺餘力在全城追索他們的下落。


    如果自己帶著手下將這批黃金運迴國內,無異於為大日本帝國的軍事籌備做出了難以估量的貢獻,足以抵消他此前的一係列損失。


    迴國之後他將利用這批黃金給他帶來的聲望,繼續在國內吸納精英以圖東山再起。


    和上海不同,天津的海河右岸就是他們大日本帝國的租界。隻要到了河北,就會有租界內的日本武裝過來對他進行接應。


    他此前的打算是鐵路得手後,船上放一批擅水之人逆流而上。而他自己帶著剩餘手下,分乘汽車和卡車在沿岸進行護送。


    如果路上遭遇情況,能夠利用商社名頭進行周旋也就罷了,實在不行也隻有武裝突圍。這批黃金價值驚人,完全值得他為此大動幹戈。哪怕多年經營為此一役,井上也在所不惜。


    ……


    作為混跡上海多年的老牌特工,英法租界捕房的車型和車牌他們都了如指掌。之前那輛開過來的雷諾,他的手下一眼便認出是法租界中央捕房的公務車。


    在這個時候、這樣的一個荒郊野外,突然出現一輛上海法租界的警用公務車,沒有人會覺得這是一個偶然。


    於是他立刻下令將那輛轎車截停,可惜最終還是讓它強行衝了出去。


    井上很清楚,在這樣的路麵上卡車的優勢非常明顯。追擊應該沒有什麽意外,隻是剛才他突然有了不好的預感,所以才讓手下開上轎車去前麵看看。


    司機已經進入林子一段時間了,等了一會還沒出來。井上衝著另一個手下點了點下巴,讓他進去看看。


    他自己則轉過身,吩咐船裏的下屬趕緊衝刷掉艙板上的血跡。


    此時,平靜的運河裏沿著岸邊停靠著五艘大小不一的駁船,都是白俄此前從沿岸高薪雇來的普通船家。


    原本船上的船工和白俄都已經被他們幹掉。屍體則暫時擺放在船艙內,等艙內裝滿黃金,離開這片水域時就全部拋入河中。


    就在這時,井上沒來由地一陣心慌,後背一陣發涼。


    一股危險的感覺讓他全身毛骨悚然。天生的警覺和長期訓練出的本能,讓他頭都沒迴就縱身從岸上躍入船艙。


    “颼~颼颼……”


    三道寒芒從井上消失的位置掠過。


    隨著“噗通”一聲,狼狽地躍進船艙裏的井上,還沒來得及坐起就想拔出手槍,隻是他立刻覺得手臂酥麻難忍。


    依靠神奇的第六感,狡猾機警的井上僥幸躲過了背後射來的三支飛鏢,隻是右手胳膊還是中了一支。


    然後他就看到從樹林中衝出一群人,悄無聲息地拿著武器朝著他們衝了過來。


    這些人穿著浮誇怪異,有的人臉上甚至還抹著油彩和胭脂。明明朝著他們衝鋒,嘴裏卻沒發出一絲呐喊。


    眼前這一幕讓井上不可思議,甚至覺得荒誕至極。


    “快開船!”


    話剛說完,井上眼前一黑差點跌坐在艙板上。


    這種眩暈的感覺並不是因為羞惱而產生。他掙紮著看了看自己的胳膊,整條胳膊已經沒了原本的顏色,正在迅速發黑。


    隨著井上的吩咐,手下情知不妙,掄起斧子一下砍斷係在岸上的纜繩。


    然後兩名手下用竹篙一點,沒有逆流往北,那樣速度太慢,而且有其他船隻擋著水路,隻能順著南流飛速向著下遊劃去。


    剩下四艘船上的公館日本特工,遭遇如此突發變故,此時卻都展現出了過人的軍事素養和犧牲精神。


    看到井上的座船已經駛離岸邊。他們站在狹小的船艙裏個個臨危不亂,嘴裏嘰哩哇啦喊著武士道玉碎口號,誓死為天皇效忠。


    和前麵參加埋伏作戰的人員,大多數是中國漢奸不同。此刻在船上接應的全部是公館僅存的日本特工精英。


    押運黃金如此重要的事情,井上怎麽可能讓中國人參與。所以常林青帶來的手下,都被安排在鐵路那邊充當炮灰。


    除了在上海秘密聯絡點僅有幾名留守人員收發電報以外,這一次井上可以算作是傾巢而出。


    船上的日本特務拔出武器拚命向著岸上射擊,他們知道自己必死無疑,卻沒有一個人想駕船逃跑。幾個特工躍入水中也不是為了鳧水而逃,他們隻是扶著船幫踩著水,依托船身進行掩護射擊。


    他們要為天皇效忠到最後一刻,人人都有決死的意誌。目的則是為了掩護井上離開現場,盡量拖延時間。


    當然,他們的抵抗注定無效。在強大的火力麵前,意誌這玩意什麽實際問題都解決不了。


    很快,最後幾個跳入水裏依托船幫進行抵抗的日本特工,也都渾身布滿槍眼,屍體漂浮在水麵上。


    隻是井上乘坐的那艘船已經劃出了很遠,隻剩一個黑點。


    “我帶人追過去!”


    岸上人群裏一個穿著京劇戲服、滿麵油彩的武生看著那艘船說著。


    “不用了,他中了我一鏢。”


    另一個穿著飯館夥計裝扮的小夥,自信地說道。


    如果老洪在,一眼就可以認出這個他正是在北站和自己聯係的那個小夥。而他和此前在福佑路榮順館,在包廂內刺殺中統特務曹波前的那個飯館夥計“順子”,長的極其相似。


    “走吧,看看那邊你弟弟他們得手了沒有。”


    說話的人正是顧楫認識的老廣東,此時一身打扮像是南洋富商。之後他們留下了幾個人清理現場,其餘人又鑽進了樹林,很快便消失不見。


    ……


    汽車車頭沉入水中的刹那,起先隻是咕嘟嘟泛著氣泡,車內並沒有進水。


    隻是當車尾沒入水中,原先就被打碎的後窗玻璃湧進大量的河水,給顧楫和汪素帶來很大的擠壓感。


    好在跌入水中時,兩人都沒有受傷。顧楫拽著汪素,想帶她從後窗出去,隻是拉扯了幾下卻發現根本拉扯不動。


    汪素在水裏衝他無奈的搖著頭,盡力地推開他,仿佛要讓他自己逃生。


    河水渾濁,視線非常不好,顧楫沒有理睬汪素的暗示,兀自拉拽著她的身體,結果發現她的腿部動彈不了。


    他順著汪素腿部往下摸索,才發現問題嚴重了。


    轎車衝出河堤的瞬間撞擊到了護堤石板,副駕位置車頭部位收到撞擊後往裏凹陷,恰好別住了汪素的右腳腳踝。


    當時鍛鋼技術工藝有限,鋼板雖然厚重淬煉精度卻遠遠不足,內含雜質和氣泡很多。因此強度非常欠缺,輕輕一撞就出現個窟窿絕對不是什麽罕見的事情。


    顧楫抱著著汪素的腳往外試著拉了幾下,結果隻能放棄,那種角度除非把汪素的腿拉斷,否則絕對無法脫離。


    這時他們兩人的氧氣都不足了,汪素的嘴巴已經無法緊閉,冒起了氣泡。無奈之下,顧楫隻能先潛出車外,鑽出水麵透氣。


    “哈~啊~赫!”


    露出水麵的顧楫貪婪地唿吸著新鮮空氣。一邊在水裏脫下大衣,猛吸了一口空氣後他又一個猛子紮入水中,來到汪素身邊。


    汪素這時已經不行了。沒有遲疑,顧楫果斷在水裏采用嘴對嘴的方式對她進行人工度氣。


    然後他自己再浮出水麵,快速換氣之後繼續下潛。


    隻是汪素此時已經失去知覺。在他這次上去換氣的時候,她無可避免的開始嗆水,uu看書 .uukashucm 河水已經進入了她的唿吸道和肺泡。


    顧楫再次下潛到駕駛室的時候,看到汪素正在水裏劇烈嗆咳,她的嘴巴周圍浮起大片氣泡。此刻哪怕在混濁的水裏,顧楫的表情也非常猙獰,他知道,汪素的性命就在頃刻之間。


    顧楫沒有放棄。


    他徑直往後來到後備箱,後備箱蓋因為之前的撞擊也已經打開,抱著最後一線希望,他用手在裏麵摸索,總算被他找到一根輪胎撬棒。


    拿著輪胎撬棒,他在卡住汪素腳踝的位置拚命撬動。隨著他的動作,從他肩膀上飄出一絲絲鮮血,很快又被河水衝散。


    終於卡住汪素的那塊鐵皮被顧楫掀起,隻是汪素這時已經失去了知覺。


    顧楫一隻手夾住汪素,雙腿一蹬帶著她浮出水麵,顧不得傷口疼痛難忍,把她帶到了岸邊。


    從運河裏把汪素抱到河堤上時,汪素任然沒有任何知覺。顧楫急忙解開她的棉袍盤扣,按照在黃埔學習的急救程序對汪素進行著心肺複蘇。


    “一二三四!”


    “一二三四!”


    顧楫此時渾身汗水還是河水分不清。


    他正渾身濕漉漉地跪在汪素身前,徒勞地一遍又一遍按壓著她的心肺,同時心裏呐喊著“汪翻譯,你快醒醒,快醒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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