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統十三年十一月十六日,沉憶辰率領的馳援軍抵達了熟悉的大沽海防口。


    大沽千戶章岩磊,麵對這浩蕩的大明艦隊,現如今已經徹底麻木了。


    如果一定要說心境上有什麽變化,那便是對沉憶辰最初的畏懼警惕,變成了崇拜跟敬仰。如果沒有當初福建兵馬無召赴京,然後前往塞外馳援土木堡,現在大沽口還能不能插著大明的旗幟,恐怕都將成為一個懸念。


    碼頭上麵除了千戶章岩磊外,還有原親征軍參將,現京衛指揮使俞華致,山東衛都指揮同知韓斌、十營團騎兵守備將軍武銳等人,齊聚在碼頭上迎接著沉憶辰迴京。


    待到沉憶辰從甲板踏上碼頭上的那一瞬間,黑壓壓的單膝跪倒一片,他們紛紛行大禮道:“末將拜見沉督憲!”


    沉憶辰離開京師的這月餘時間,不僅僅是官場發生了巨大變化,軍隊同樣如此。


    南征軍主力的到來,徹底改變了當初京師武力劃分,靖遠伯王驥超越了沉憶辰,成為了最有實權的統帥。提督各營兵馬的於謙排在了第二,十營團在各布政司勤王軍抵達後,同樣完成了補缺跟擴編。


    至於曾經京師三大營的編製,已經完全淪為了曆史。


    當然,朝廷對於靖遠伯王驥的提防跟戒備程度,就遠遠不如當初的沉憶辰。


    畢竟這不是王驥第一次掌控大明帝國的半壁江山兵馬,他已經證明了自己對於皇室的忠誠,稍顯不同的是這次半壁江山,從南方換成了北方罷了。


    但是讓韓斌等人感到難受的是,不知為何南征軍跟勤王軍,好像對自己這支最初抵達京師的馳援兵馬抱有敵意,認為他們動機不純,並不能算是真正的忠君愛國。


    除了南征軍的敵意外,哪怕在十營團中,福建跟山東衛兵馬,也遭受到了排擠跟區別對待。甚至軍中盛傳京師守衛戰後,他們會第一時間遣返原籍,以防有不軌之舉。


    韓斌不知道這些言論怎麽來的,畢竟以他的級別跟武將身份,遠遠觸碰不到大明權力中樞。


    他唯一能想到的點,那就是馳援軍上麵沒有統帥罩著,才會被人看輕。現在沉督憲從遼東歸來,自己等人也終於有了主心骨,看看偌大京師誰還敢說三道四!


    “甲胃之士不拜,本官曾經說過的東西,這麽快就忘記了嗎?”


    望著這齊刷刷拜倒一片的場景,沉憶辰並沒有那種“萬眾臣服”帶來的權力滿足感,相反大聲朝著韓斌等人嗬斥了一句。


    麵對突如其來的嗬斥韓斌等人愣住了,要知道這段時間京師高官多如狗,而且隨著武將勳戚的大量陣亡,大多是讓文官去節製諸營兵馬。


    導致無論是南征兵馬還是營團京軍,見到這麽多緋袍文官,不管認識不認識,隻能卑躬屈膝的行禮問好,生怕會得罪什麽大人物,逐漸就養成了一種習慣。


    畢竟相比較武將的粗放,文官更講究這些繁文縟節,失禮是一件很嚴重的事情。


    哪怕土木堡之變僅僅隻過去幾個月,以文馭武的弊端就已經開始慢慢凸顯出來了,望著文尊武卑的方向急速前行。


    “是,末將知錯!”


    韓斌等人大聲承認錯誤,然後齊刷刷站起身來,朝著沉憶辰抱拳行禮。


    見到這一幕後,沉憶辰臉上才浮現出一抹笑容,然後走過去輕輕拍了拍他們的臂膀,詢問著近況以及將士們戰後照顧的如何。


    “受傷的弟兄們得到了妥善醫治,陣亡的弟兄們也火化收殮了屍骸,等待我們歸鄉的時候就帶他們迴家。”


    聽到韓斌的迴答,沉憶辰點了點頭道:“好,到時候我會撥付一筆撫恤金過來,切記後續還要安撫好陣亡袍澤的親人。”


    “是,末將銘記在心,弟兄們都準備好迴去了。”


    “朝廷下達迴鄉旨意了嗎?”


    沉憶辰有些疑惑的問了一句,他接到的聖諭是即刻率領大軍返迴京師,從文字上表麵意思理解,京師依然急切需要兵馬迴師,否則大軍暫時駐守在遼東更為穩當。


    另外成敬的私信中,也間接表明了景泰帝朱祁玉,需要沉憶辰率領大軍迴來對壘勳戚大臣,按理說不會在這種時候,自相矛盾的讓山東福建兵馬盡快迴鄉。


    “嗬,南征軍跟勤王軍那群人,壓根沒把我們當自己人看待。也不想想京師守衛的時候,是誰在與韃虜們九門血戰,現在仗打完了就翻臉不認人,覺得咱們是來造反的了!”


    韓斌畢竟官至都司級別,已經有些官場的穩重跟隱忍,站在旁邊的孟大卻忍不住直言相告。


    他本就是底層把總出身,當初沉憶辰視察福州三衛軍營,就是孟大站出來當出頭鳥,現如今成為了衛指揮使,卻依然有著一股草莽氣息。


    什麽?


    聽到孟大的話語,沉憶辰這時候臉上寫滿了驚訝,他本以為自己總督遼東這段時間,京師這些山東福建馳援軍,將享受到功臣待遇,再也不會有人把他們視為無召赴京的“叛軍”。


    結果沒想到一番血戰下來,異樣眼光依舊沒有變化,豈不是讓將士們寒心!


    “大司馬沒有處理此事嗎?”


    沉憶辰麵色陰沉的問了一句。


    於謙為人光明磊落,他絕對不可能容忍自己麾下,發生這樣的內部不和事件,得知後定然會公正處理。


    “十營團並肩作戰過的弟兄並沒有如此,南征軍跟勤王軍不歸大司馬管。”


    “那是誰主管此事?”


    沉憶辰繼續追問著,馳援軍弟兄遭受到不公平待遇,他絕對不會息事寧人,哪怕對方是王侯將相!


    “咳咳,沉督憲稍安勿躁,這件事情本伯大概知道一點緣由,要不迴京路上我與你慢慢訴說?”


    就在此事,武清伯石亨麵色尷尬的站了出來,打斷了沉憶辰的追問。


    要是換作一般人,沉憶辰估計不會搭理。但是石亨畢竟在遼東戰場上,某種意義算是救了自己馳援軍跟遼東軍的性命,這個麵子不能不給。


    於是沉憶辰壓製住心中怒火,點了點頭道:“那就依武清伯所言。”


    就這樣迴師大軍朝著京師安定門方向前行,石亨麵露難色的說道:“沉督憲,其實背後緣由,本伯也僅僅略知一二,可能不一定作數。”


    “下官明白,武清伯但說無妨。”


    “傳言和議副使楊善在蒙古大營中,曾私下裏見過太上皇,還帶迴來了一道密旨。”


    楊善私下見過朱祁鎮?


    聽到這個消息,沉憶辰臉色瞬間變了。


    要知道這個時代,不管皇帝有多麽昏庸混賬,不管如何社稷為重君為輕,自己迴絕乃至拋棄朱祁鎮迴京的消息一旦曝光,定然會出現千夫所指的局麵。


    天地君親師的排位順序,乃封建王朝亙古不變的道理。


    當然,口碑歸口碑,能夠造成傷害還得看實權在誰手上,沉憶辰很好奇朱祁鎮都密旨裏麵,到底有什麽內容。


    平複了一下情緒,沉憶辰盡量麵色如常的問道:“武清伯,密旨內容是與下官有關嗎?”


    “有一些關係,太上皇視你為亂臣賊子。”


    石亨點了點頭,其實他並不是朱祁鎮密旨中的心腹成員,能得知部分內容,還是京師守衛戰中執掌軍權,得到了靖遠伯王驥跟寧陽侯陳懋的拉攏。


    要知道文官集團的崛起,武將勳戚並不是毫無反應,他們同樣意識到朝中局勢變化,迫切需要一批新貴來平衡朝政勢力,毫無疑問武清伯石亨就是目前最亮的一顆將星。


    曾經武清伯石亨是站在王驥他們一邊,同樣對沉憶辰沒有什麽好感,並且更效忠於明英宗朱祁鎮。


    但是隨著景泰帝朱祁玉的器重,加官晉爵紅極一時,又與沉憶辰在遼東戰場上並肩作戰,潛移默化的改變了他一些觀念,這才願意告知背後的緣由。


    “就算太上皇對下官恨之入骨,可這與福建山東衛所將士有何關係,他們都乃忠義之士。”


    沉憶辰苦笑一聲,果然有些東西是瞞不住的。不過話說迴來,當他拒絕朱祁鎮迴京的那一刻起,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


    忠君還是忠社稷,沉憶辰做出了跟於謙一樣的選擇。


    “如果太上皇想要早日迴京的話,誰會成為他最大的阻礙?”


    石亨沒有直麵迴答,而是反問了一句。


    官至中樞大員這個級別,如果連這個答桉都不知道的話,那隻能證明不適合混官場,遲早得被人吃的骨頭都不剩下。


    “想要除掉這個最大障礙,首先得剪去羽翼。另外太上皇密旨中,據說還有一份恭迎迴京的大臣名單,我猜想靖遠伯跟寧陽侯應該名列其中。”


    “他們麾下的南征軍將士,定然會與沉督憲你率領的馳援軍,站在了不同的立場上。”


    話說到這份上,石亨認為自己算是對得起,與沉憶辰在戰場上的交情了。


    至於後續該如何應對,已經遠遠超過了他這個伯爵的掌控範圍。自古以來陷入皇家站隊中,要麽就是一飛衝天,要麽就是身敗名裂,沒有絕對的實力最好別摻和進去。


    目前的石亨,還沒滋生出卷入權力鬥爭,掌控朝堂內外的野心。


    “下官謝武清伯相告。”


    沉憶辰拱手道了聲謝,不過石亨卻擺了擺手道:“沉督憲母需客氣,以你的聰明才智,到了京師也能查探到背後緣由,本伯舉手之勞罷了。”


    互相客氣幾句後,沉憶辰就不再多言。說起來也是諷刺,朱祁玉對自己都還沒有完全信任,靠著利益交換來行事,沒想到卻被忠於朱祁鎮的勳戚大臣們,視為了景泰帝一脈的心腹黨羽。


    看來此次迴京,並不是想象中得勝班師迴朝,更像是多事之秋。


    數個時辰之後,迴朝大軍來到了安定門前,京師守衛戰中損壞的城牆已經修複完畢,可各種暗紅色的斑塊告訴著世人,這裏曾經有過一場怎樣的血戰。


    此刻安定門牆頭旌旗招展,城門內外站滿了無數迎接沉憶辰的將士跟京師民眾。對於普通士兵跟尋常百姓而言,他們不懂什麽宮廷爭鬥,皇權鬥爭。


    他們隻知道在京師最為難的時刻,是沉憶辰率領著大軍力挽狂瀾穩住了局勢,拯救了無數人的性命!


    “沉督憲,萬勝!”


    不知是誰首先喊出了這麽一聲,緊接著無數安定門的軍民們唿喊著同樣的話語,陣陣聲浪直衝雲霄,破開了京師天空上爾虞我詐的陰雲密布!


    望著這一張張熱烈振奮的臉龐,沉憶辰心中的陰霾此刻也仿佛被一掃而空。


    管他娘的什麽背主求榮、亂臣賊子,公道自在人心!


    此刻安定門城牆角樓上,右都禦史楊善望著眼前這一幕,臉色陰沉無比。


    其實原本的安定門迎接儀式,並不是現在這密密麻麻的京師軍民,相反是由南征軍的兵馬,來給沉憶辰一個下馬威。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當沉憶辰班師迴朝的消息傳到京師的時候,福建山東衛所兵馬、曾經的京營親征軍、乃至十營團人馬,都自發前往安定門恭迎沉憶辰迴京。


    更讓楊善沒有想到的是,京師百姓會萬人空巷,沿著安定門的官道擺出了十裏長街的架勢。


    “看他能風光到幾時!”


    站在楊善身後的賀平彥,無比羨慕嫉妒恨的說了一句。


    他這次身份本來是迎接沉憶辰班師迴朝的大臣,如果可以的話還能借助南征軍的兵威,來震懾揶揄一下沉憶辰。


    現在看來,自己下去迎接的結果,恐怕是自取其辱。


    “風光不了多久了,大同來報瓦刺使團已經在路上,他們願意無條件恭送太上皇迴京。”


    “現在又有了靖遠伯跟寧陽侯的南征軍支持,別說是沉憶辰,就連陛下都無法出麵反對。”


    “不出意外的話,這份從龍之功的風光,很快就會出現在你我身上。”


    不過就在楊善話音落下的瞬間,安定門官道盡頭出現了一群緋袍官員,為首的是前成國公朱勇。


    而在朱勇的身後,是嫡長子都督同知朱儀,左側為閣臣高穀,右側為兵部尚書於謙。


    更後麵還有禮部侍郎錢習禮、翰林掌院倪謙、成安侯郭成、興安侯徐亨等等一眾朝中勳戚大臣。


    京師背後的暗流湧動,成國公自然是知曉,這一次旗幟鮮明的站了出來,賭上了成國公一脈的榮辱興衰,就是為了踐行自己畢生的理念。


    那便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想要動沉憶辰,得先問過成國公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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