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憶宸看見泰寧侯感到很意外,殊不知祈穀壇陪祀的很多勳戚官員,見到他出現在這種場合,同樣感到有些不可思議。


    隨著沈憶宸高中解元,並且還在成國公府舉辦了慶功宴,京師上層人士們,基本上都知道了朱勇有這麽一個婢生子。


    但是祭祀典禮這種重要場合,就連庶子都很少有資格能參與進來,更別說婢生子。


    今日沈憶宸出現在這裏,是否就意味著成國公朱勇,準備正式扶持自己這個兒子?


    這種揣測並沒有持續多久,很快編鍾雅樂響起,遠處旌旗招展,身穿周禮祭服的定國公徐顯忠,沿著中軸線一路走到了祈穀壇台階之下。


    隨著代天子祭祀的定國公出現,在場勳戚官員們都流露出一副誠惶誠恐的表情,連唿吸聲音都不敢太明顯,以免被禦史跟太常寺官員抓到不敬的把柄。


    定國公徐顯忠走到祈穀壇前,就脫鞋進入殿內,以表示潔淨,不將微塵帶入神壇之中。


    來到主神位麵前,開始行三跪九拜禮之禮,同時陪祀的勳戚官員們,也要跟著行禮。


    行禮完畢之後,奏雅樂,跳祭舞。等這個儀式完成,就由司祝跪讀祝文,再次行三跪九拜禮,並到配位前獻爵。


    到了這一步,整個祭祀基本上就接近尾聲了。因為這是代天子行祀,很多步驟都被精簡了,其中諸如飲福受胙等等禮儀都擱置不行。


    原因也很簡單,隻有天子才能接受上天賜福,你一臣子還打算僭越不成?


    不過哪怕如此,整套儀式下來耗時也不短,有些年紀比較大的勳戚官員,早就已經滿頭大汗苦苦支撐,卻依然一動不敢動。


    等到祭品焚燒完畢,意味著整個祭祀大禮正式結束,瞬間安靜無比的祈穀壇,一下招唿客套聲音不絕於耳,相熟勳戚官員們的聯誼也將開始。


    “英國公許久未見,身體是否還硬朗?”


    “定國公辛苦了,天恩浩蕩皇上還是器重你呀。”


    “胡尚書,今日祭祀禮數周全,定能佑我大明國泰民安。”


    伴隨著這些聲音,成國公朱勇來到了泰寧侯陳瀛麵前,麵帶笑容的說道:“泰寧侯,這一路舟車勞頓北上,身體可還吃得消?”


    麵對成國公的調侃,泰寧侯也笑著迴道:“出征塞外都沒問題,更何況區區北上任職?”


    泰寧侯陳瀛掌管京師後軍都督府,去年與成國公朱勇一起迴應天處理軍務。


    隻不過朱勇還肩負著征討兀良哈三衛的職責,所以早早返迴京師。陳瀛在應天府停留了一年多,隨著二征麓川之戰結束,目前西南方向暫時安定下來,他才奉旨迴京任職。


    倆人多年老友同僚,加上同為勳戚武將,自然沒有假客套的必要,言語都非常放得開。


    “晚輩拜見侯爺。”


    沈憶宸跟朱佶二人,此時也靠了過來,紛紛拱手向泰寧侯陳瀛行禮。


    禮畢過後,朱佶麵帶討好笑容說道:“侯爺龍馬精神,如若出征塞外定能所向披靡。”


    “哈哈,賢侄真是會說話。”


    泰寧侯爽朗大笑起來,顯得興致很高。


    不過在笑完之後卻把目光看向了沈憶宸說道:“憶宸,我到京師就聽聞你高中解元的消息,果真是年少英才。”


    “侯爺過讚了,晚輩不敢當。”


    沈憶宸表現的非常謙虛,沒有絲毫得意自滿的氣息。


    “我大明開國以來最年輕的解元郎,有何不敢當的?”


    陳瀛說罷,還看向了朱勇補充道:“成國公,有時候我都羨慕你有此等好運氣,真是生子當如孫仲謀。”


    泰寧侯的語氣感慨中夾雜著羨慕,之前他就非常看好沈憶宸,卻無法認同他。


    原因就在於,品性好壞並不等於成就高低,沈憶宸的出身功名,遠遠配不上自己的女兒。


    如今短短不到一年時間,當初的國公婢生子,成為了大明有史以來最年輕的解元郎。來日不敢說能封侯拜相,至少不會再是碌碌無為的無名之輩。


    有些時候真是人比人,不能比,自己連個襲爵的兒子都盼不來,成國公朱勇一個被放養的婢生子,卻能有此成就,說多了都是淚啊。


    並且泰寧侯陳瀛的這聲“生子當如孫仲謀”,也因為情緒激動聲音稍大了些,吸引了在場不少勳戚官員的目光。


    “泰寧侯是在稱讚成國公之子嗎?”


    其中一名禮部官員站的稍遠,於是開口朝身邊同僚問了一句。


    “好像是的。”


    “朱佶能當此讚譽?”


    成國公之子,對於外人而言,自然是想到朱儀跟朱佶二人。


    今日朱儀不在場,所以這名官員下意識認為是稱讚朱佶。


    隻不過朱佶在京師的名聲,就屬實一般,更擔不起孫仲謀的稱讚,泰寧侯陳瀛恭維的有些過了吧。


    “怎麽可能,當然說到是新科解元沈憶宸啊。”


    “你是說成國公府的那個婢生子。”


    “不然呢?大明有史以來最年輕解元郎,並且深受上官看好,來日前途必然不可估量。”


    “此言有理,也隻有沈憶宸當得起孫仲謀的讚許。”


    這兩名官員的討論,就是現場其他勳戚官員們的縮影。


    雖然這個時代大明的勳戚官二代們,還沒有完全擺爛,如同明末那般徹底廢了,但也好不到哪裏去。


    除了嚴加管教的嫡長子可能有點出息,諸如次子、庶子大多數都已經在花花世界裏麵迷了眼,能不敗家都算好了,哪能如同沈憶宸這般高中解元,開創大明曆史?


    隻是成國公這三父子,聽著周圍眾人的稱讚,臉上表情就屬於滿滿的複雜。


    朱佶自不必說,本來就是想要討好泰寧侯陳瀛的,畢竟陳青桐這朵鮮花隻要一日未嫁,他就一日不會死心!


    古代禮法之下想要次子奪爵太難,隻要朱儀不主動犯錯,哪怕有林氏加持,希望也非常渺茫。


    隻有娶到陳青桐,得到泰寧侯陳瀛的助力,以他身為朱勇好友、同僚、親家多重身份加持下,才能把那一絲渺茫的希望給放大!


    結果萬萬沒想到,陳瀛關注點完全沒在自己身上,反倒稱讚起來這個婢生子沈憶宸,還引得全場矚目!


    羨慕嫉妒恨種種情緒湧上心頭,朱佶一張臉都綠了。


    朱勇就屬於有苦說不出的那種,外界現在都認為他虎父無犬子,沈憶宸入宗譜是板上釘釘的事情,未來成國公一族必將再攀高峰。


    但那日解元慶功宴的談話,沈憶宸幾乎已經明示自己不會改姓認祖歸宗,所以外界的這些稱讚,聽到成國公的耳中就頗具諷刺意味,不知是該高興還是該憂愁。


    沈憶宸心態跟成國公朱勇差不多,他想要切割跟成國公府的關係,卻發現到頭來剪不斷理還亂,隻能默認處於這種尷尬境地。


    就在此時,又有幾人靠了過來,拱手向成國公跟泰寧侯打招唿,為首的就是禮部尚書胡濙。


    “見過成國公、泰寧侯。”


    “胡尚書多禮了。”


    “胡親家毋需客氣。”


    迴禮稱唿為胡尚書的是泰寧侯陳瀛,而稱唿胡親家的是成國公朱勇。


    因為胡濙的女兒,就嫁與了朱儀為妻,所以雙方是親家關係。


    沈憶宸自然也是拱手行禮,不過在過來幾人中,看到了一個熟悉的麵孔,他就是賀平彥!


    賀平彥站在文官人群中,所以他是哪位殿閣、部院大臣的子弟?


    沈憶宸猜測著對方的身份,賀平彥同樣麵帶微笑的打量著他,這份笑容仿佛見到相識的老友般,絲毫看不出來兩人前幾日還在雪聆閣發生過衝突。


    “今日祭祀大典,除了祈禱我大明來日五穀豐登外,還讓老朽看到了文風鼎盛的一幕,今年的新科解元、亞元都在此處,真是緣份啊。”


    胡濙之所以過來,就是因為看到了沈憶宸也參加了祭祀大典,誰能想到會有如此湊巧之事,剛好甲子年鄉試第一、第二在此碰麵。


    這種事情對於祭祀來說,可是個好兆頭。


    眾人一聽,紛紛點頭稱是,除了好彩頭寓意,也是給胡濙一個麵子。


    要知道胡濙可不是普通的禮部尚書那麽簡單,他還是明宣宗托孤五大臣之一,在朝堂之上可謂德高望重。


    “老朽還曾聽聞解元郎的草書有懷素之筋骨,那日鹿鳴宴上展示,就連王侍郎看後都讚不絕口。”


    “恰好老朽最近喜好舞文弄墨,不知解元郎可否給個薄麵,哪日到老朽府上留下兩幅墨寶如何?”


    胡濙用著開玩笑般語氣說出這段話,隻是聽在旁人耳中,簡直是震驚不已!


    別說什麽新科解元了,恐怕就算是新科狀元,也擔不起胡濙如此盛情相邀!


    以胡濙的身份地位說出這番話,完全無法單純用“欣賞”二字來解釋,莫非是因為跟成國公的親家關係,打算強捧他家的“三公子”?


    “沈憶宸有這麽厲害嗎?連胡尚書喜怒不形於色的性格,都如此盛讚?”


    “不敢相信,本人在禮部為官十幾載,從未見過胡大人這般作態。”


    “下官也曾聽聞鹿鳴宴上,沈憶宸一手字技壓四方,堪稱懷素筆墨再現,沒想到這是真的?”


    “就算如此,也當不起胡大人這般做派,太驚人了。”


    別說是群臣目瞪口呆,就連成國公朱勇聽到胡濙的話後,都用著詫異眼神看了沈憶宸一眼。


    因為沒有誰比他更清楚,自己並無跟胡濙說過任何關照言語,甚至就連沈憶宸的名字都從未提過。


    而且身為親家,朱勇也非常了解胡濙的性格,他為官幾十年以廉靜寡欲、寵辱不驚而聞名。就算自己背後打過招唿,恐怕也很難讓他作出此等看重態度。


    “大宗伯言重了,晚生真是惶恐不已。”


    “隻要大宗伯不嫌叨擾,晚生來日定當登門拜訪。”


    沈憶宸表現出一副謙遜驚訝的表情,這裏麵一半是裝的,另外一半是真嚇到了。


    他之前從未見過禮部尚書胡濙,更不可能有任何關聯。理論上胡濙這種級別的部院大臣,與自己八竿子都打不著。


    就算看在成國公朱勇的麵子上,過來客氣兩句,也不會表現的如此重視盛讚。而且胡濙也跟王英不同,壓根就不在老師林震的京師人脈關係中。


    說實話,沈憶宸此刻有些懵,莫非自己是救了哪位胡家人的性命,所以這老頭過來提攜自己一把?


    “好,老朽就等著你登門了。”


    胡濙笑著點了點頭,就沒有再繼續與沈憶宸聊下去了,畢竟在場勳戚大臣眾多,解元算是裏麵最為小蝦米的人物。


    如果胡濙再繼續“抓”著自己不放,沈憶宸恐怕懷疑的不是自己救了胡家人,而是自己再某個時空裏麵救了胡濙一命,這種待遇堪稱硬抬啊。


    隻是這一幕,讓賀平彥臉上的笑容完全僵住了,他萬萬想不到會出現這種局麵。


    要知道今日賀平彥能參加祭祀,就是禮部尚書胡濙把他帶過來的。


    甚至胡濙能過來與成國公打招唿,也是賀平彥主動提醒,他本意是想在沈憶宸麵前,展示一下自己的背景實力,有吏部尚書跟禮部尚書兩座靠山加持。


    如果可以的話,他還想要在眾大臣麵前,踩沈憶宸一腳來凸顯自己。


    畢竟沒有哪塊墊腳石,能比得上新科解元郎。


    結果事情完全朝著相反方向發展,胡濙居然認識沈憶宸,還如此誇獎對方,就連賀平彥都感到有些不可思議。


    原本就有泰寧侯陳瀛的稱讚,現在還有了禮部尚書胡濙的稱讚。今日這場祭祀大典的走向,讓賀平彥頗有種那日鹿鳴宴場景重現的錯覺,再次讓沈憶宸成為了全場矚目的焦點!


    莫非沈憶宸就真如那日月,讓螢火之光不敢與之爭輝?


    緊接著又有幾位勳戚大臣過來客套,不過這些對待沈憶宸,並未展現出特別之處。隨著時間臨近中午,這場勳戚重臣的聯誼會,也接近了尾聲。


    成國公朱勇帶領著沈憶宸跟朱佶兩人,返迴到自己公府馬車處,不過並沒有立即上車,而是轉身向沈憶宸問道:“你是如何結識胡尚書的?”


    說句話的時候,朱勇眼神中充滿了深意,他隱約感覺到這個婢生子發展趨勢,已經遠遠超乎自己想象了。


    “迴公爺,我並認識大宗伯。”


    “那他怎會如此稱讚你?”


    “我也不知。”


    聽著沈憶宸迴答,朱勇不斷掃視著他,想要辨別這句話的真偽。


    當對視沈憶宸那堅定的眼神,朱勇就明白了,他並未作假。


    “胡尚書乃先帝托孤重臣,並且還是四朝元老,你與他多親近親近沒有壞處,來日我幫你備些禮品去登門拜訪。”


    成國公的這席話,讓沈憶宸內心瞬間五味雜陳。他本以為按照朱勇的性格跟作風,定當會強勢認為自己說謊,畢竟今日所發生的事情,就連沈憶宸自己都莫名其妙。


    結果沒想到朱勇並未蠻橫指責,反倒助自己一臂之力,與以往的畫風完全不同。


    這種感覺不單單沈憶宸有,就連身旁的朱佶看到父親這麵,心裏麵也感到有些不是滋味。


    他比沈憶宸更了解朱勇的性格,一貫強硬的父親,隻會在女兒麵前偶爾流露出柔軟的一麵,今日居然對沈憶宸如此了。


    甚至朱佶心中升起了一絲不詳的預感,父親大人此時對待沈憶宸的情感,已經不完全是成國公府一員,而是多了一份父子間獨有的情愫。


    “謝公爺。”


    “嗯。”


    這種短暫情緒隻有刹那,很快成國公朱勇就恢複了那股冷漠態度,淡淡迴應一句後就坐上馬車。


    就在沈憶宸準備跟著上去的時候,他突然看到遠處一人正在望著自己,從那身飛魚服,就能得知是趙鴻傑。


    說實話,再次麵對趙鴻傑,沈憶宸內心裏麵都有些複雜。


    不知為何,他心中隱隱有種預感,以後的趙鴻傑,恐怕再也迴不到自己記憶中那個熟悉的人了。


    “公爺,我還有點事情,就先不迴府了。”


    沈憶宸本就想跟趙鴻傑好好聊聊錦衣衛之事,隻是一直都沒找到時間跟機會,今日既然遇上了,他自然不會錯過。


    “你去吧。”


    成國公應了一聲,並沒有問是何事,然後招唿著車夫離去。


    就在沈憶宸準備走過去找趙鴻傑的時候,又一輛馬車攔在了他的麵前,從車廂上懸掛的家族銘牌,就能得知是泰寧侯府的。


    沈憶宸本以為是泰寧侯陳瀛找自己,卻沒想到門簾掀開,露出了一張無比熟悉的臉龐。


    “憶宸哥哥。”


    陳青桐就這麽望著沈憶宸,滿目秋波,自從那日江畔一別,她日夜都在思念著與心上人相會,今日終於得償所願了。


    “青桐,你怎會在這裏。”


    沈憶宸也是滿心歡喜,他還想著怎麽找機會去見陳青桐,沒想到能在此相見。


    “祭祀大典女子進不去,我隻能在外麵等著你出來,還好讓我等到了。”


    陳青桐說罷跳下了馬車,然後拿出當初被一分為二的發簪繼續說道:“憶宸哥哥,你還留著嗎?”


    “當然。”


    沈憶宸笑著迴了一句,然後從懷中拿出一直貼身保存的另外半股發簪。


    兩股發簪並在一起,兌現了那日沈憶宸說過的寶釵合諾言,有情人終得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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