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火符漸漸熄滅,隻留下一縷青煙。


    陸安平望著掌心兩隻細如塵埃的蠹蟲,心中的驚喜漸漸平複。


    角落裏的張靈瀟似乎聽到了動靜,打了個哈欠道:“找到了?”


    “沒有!”


    他苦笑了聲,確認蠹魚吐字隻是第一步,還遠遠沒有找到劍訣。


    “得,慢慢找吧!”


    張靈瀟卷甩了甩袖子,剛轉過身,忽然想起些什麽:“對了,藏書樓的鑰匙還你!”


    陸安平伸出手,瞥了眼那柄黃銅鑰匙,正是先前閉關破玄關境留的。


    “你是要?”


    “沒錯,”張靈瀟仿佛看到他的表情,幹脆地道,“本公子快要離開這兒,鑰匙更沒有用了!”


    ……陸安平望著眼前這位朋友,心中起了股複雜況味


    。從最初有些奇怪的紈絝子弟,到見識不凡的富家青年,再到身旁有九幽陰神隨行的龍虎山傳人。


    ——是的,毫無修行卻有如此陣仗的,除了龍虎山大約沒有別家了。


    “是不是你爹逼你迴去?”他揶揄了聲,並不敢戳破。


    “也不全是,”張靈瀟又打了個哈欠,語氣也變得輕佻,“準備換個地方,也許是蜀中,也許是嶺南……或許是西方的月輪國!”


    “總之,逃得越遠越好!”陸安平笑道,“什麽時候走?”


    “最近幾天吧,等陰叔辦件事情!”


    張靈瀟隨意地道,然而讓陰叔這樣超乎騰雲境的陰神出手,想必是件不凡的事。


    “到時候送送你!”


    陸安平沒有多問,聲音很是幹脆。


    “也行吧!”


    張靈瀟嘟囔了聲,“人生七苦之愛別離,不過本公子早習慣了!”


    “先前的事很抱歉……若不是讓你去見吳英男,也不至於受傷。”


    “去或不去,都免不了這一遭;”陸安平苦笑了聲,暗歎還不知排教如何,“倒是要謝謝你,破開心結,那股懵懂的情愫反倒沒了!”


    “也算歪打正著!”


    張靈瀟大笑了聲,隨即是一連串哈欠,“本公子體質不比你們,迴去睡覺了!”


    陸安平應了聲,望著張公子提燈走出樓外。


    而後,他環顧了眼黑魆魆的書架,耳畔的細微響動也已消失,四下裏尤其靜謐。


    一聲微不可聞的歎息後,他盤膝坐下,等待寒症發作。


    自從太陽真火顯現,寒症更容易忍受;而且隨著修為至琴心上境,丁甲神術第三層境界也接近圓滿,氣血生生不息,連劍傷也恢複得很快。


    “蠹魚吐字固然是讀書人的注意,更重要是有道法神通支撐!”


    “張靈瀟因竅穴閉塞看不見;金須奴修為不弱、竟也無法看到;唯獨自家能看到!”


    “而那位陰叔卻能感到劍意,以至無非進入樓中……”


    寒意上湧,自有金烏扶桑圖與太陽真火應對,陸安平仍在迴想著蠹魚吐字的景象。


    “起碼自家不是完全無緣!”


    “四九道派中,蜀山劍訣天下第一,而袁真人又曾是五境巔峰、執掌白虹仙劍的劍俠,劍訣造詣自然是首屈一指……


    而這道劍訣,卻非蜀山所傳,而是蒼莽山大戰後參悟!”


    “甚至是見真仙降世後?”


    他一個激靈,暗歎先前隻顧從劍訣本身參悟,而忽視了袁丹期開創劍訣的背景與心路。


    “袁真人先前應不知喬大叔引我來此……但金須奴在旁百年,他那樣高深的人物一定猜到——遲早會有那麽一人!”


    “因而,在門房送上作為信物的度厄同符後,安排我到書院,繼而金須奴出現……”


    “幾十年來,凡是翠微書院書生大約都有機會,甚至當年在此讀書的吳肅先生也是......可從未取走劍訣;從某種意義來說,這道劍訣便是為新一代魔教神君準備?”


    “起碼……袁真人有意安排我取。”


    陸安平倒吸口冷氣,仿佛再度繞迴先前的疑雲——當年蜀山派袁丹期與玄冥宗喬玄相交的疑團,金須奴說得也含混。


    “須得找到劍訣,才能見他……”


    不知不覺,寒症漸漸消退,樓外隱約有了些亮光,直到東方天空現出議論紅日,陸安平仍沒有頭緒。


    等天光大亮,他幹脆站起身。


    藏書樓前兩方水塘依舊,碧綠的水中隱現幾道錦鯉,不遠處花木扶蘇,青嫩的竹叢在角落裏窸窣動著。


    一絲絲火精悄然融入體內,聽著耳畔輕快的鳥鳴,陸安平突然意識到,自家還沒好好欣賞過翠微書院。


    他決定轉轉。


    就像張靈瀟所說,完全作個世俗讀書人。


    ……


    …….


    淺白的霧氣氤氳中,將書院園林蒙上一層輕紗,有幾分縹緲出塵的氣象。


    他穿過走廊,瀏覽著先賢留下的碑刻,耳畔不止山上引來的溪水,還有郎朗的讀書聲。


    “人者,天地之德,陰陽之交,鬼神之會,五行之秀氣也。”


    “君子有大道,必忠信以得之,驕泰以失之。”


    “上與神明為友,下與造化為人。”


    “……”


    隻見溪畔、涼亭各處,不時可見幾個年紀相仿的讀書人,他們穿著青衿,正捧著書卷用心讀著。


    先前六合聚靈陣隔絕,倒沒怎麽留意這樣的場景……


    陸安平暗歎了聲,緩步從中穿過。


    講堂簷角飄著一絲霧氣,下方八根紅漆木柱鼎立著,現出幾分靜穆的味道。尤其正中兩張太師椅,黑漆漆的、泛著亮光,佇立在青石地麵上。


    大門處兩株銀杏依舊,隻是葉片由嫩青變為蒼青色,微風一吹,發出窸窣的響動;偶爾,也有幾片如蝴蝶般落下,沾在掛著露水的草叢上。


    不知不覺,他來到北側那處閣樓。


    上清雲雷篆所化禁製隔絕了靈識,而以肉眼看去,卻十分真切。


    門窗散著淡淡的漆味,簷上的花燈也褪色了,簷獸也變得灰黃,仿佛時刻會從簷下墜落一般。


    陸安平佇立片刻,幾次想伸手敲門,最終還是停下了。


    鐺!


    鐺!


    上課的鍾聲響起,陸安平返迴講堂,太師椅上空蕩蕩的,一群青衫讀書人正在討論。果然,裏麵並沒有張靈瀟。


    神鳳現世,該如何解?


    他聽了幾句,知曉討論的議題後,不禁咯噔了下。


    夷陵郊野中,落魄書生張亞憤世嫉俗,卻願滿心相信天下太平;而洞庭客船上,那位前兵部職方司主事吳肅更憂心忡忡,言說天下即將大亂……


    神鳳的存在他不懷疑,天下間自有許多奇妙之事,尤其是方外。而祥瑞便有許多貓膩,那位深居西苑的乾帝一意修玄,不可能不清楚……無非是愚弄凡俗百姓罷了!


    而書生們議論紛紛,說到痛快處,幾乎麵紅耳赤。


    “鳳凰降世,自然是祥瑞征兆……此事早有記載,昭示著天下太平,比去年的一整年的祥瑞更重要!”


    “要不,怎麽沒改年號呢?”


    “不對不對,”另一個人插了句,“真是太平的話,怎麽會落在嶺南道!須知嶺南十三郡幾乎是莽荒,與中原相差得遠……真是祥瑞,鳳凰沒有不落中原的道理!”


    “興許是鳳凰從海外來,暫且棲息在嶺南,說不定已飛往長安……玉清宮有些道人便這麽說。”


    一個年長些的書生打斷道:“道人說的也未必全信,那日來書院中的道士、還有幾年前那正一觀主,肥頭大耳,幾乎見不得什麽高妙!”


    “依我看,都偏離了本意!”


    眾人不由停下,聽這位同窗議論,“鳳凰降世,天下太平……這裏起碼有兩層意思,一是傳說中的鳳鳥,二是治世的聖賢,我以為山長的本意,在後者!”


    陸安平聽得一怔,暗道竟是袁丹期出的議題。


    “要真指治世的聖賢,那位大學士李嚴算得上嗎?聽聞滿朝百官中,他最得陛下器重!”有人小聲地問道。


    “算不得!”


    年長的書生擺擺手,“那李嚴修道,甚至蠱惑陛下修行,不知授了多少道階;道士們又不是餐風飲露,奉養還是落在百姓頭上……”


    “說得好聽,若是給你機會,你會修道長生嗎?”有人不同意。


    “這個……”年長書生頓了頓,“延年益壽固然是好,可讀書人還在經世致用,匡濟天下!”


    “不然讀聖賢書,所學何事?”


    “偏題太遠,還是說迴鳳凰罷!”


    “……”


    讀聖賢書,所學何事?


    陸安平凝著眉頭,想起幼年伯父的點滴教誨,以及無數夜間的苦讀……


    誰曾想某一日邁入方外,獲得道法傳承、甚至成為魔教神君,卻還是在世俗廝混!


    隱先生曾說,修行收徒有三道儀式——拜天、問道、受戒。魔教不拜天,也沒有戒律,所求的道法不知通向何處。


    “但求問心無愧!”


    他輕念了聲,隨即露出一絲笑意,悄無聲息地走開。


    ……


    ……


    夜間,陸安平照例在藏書樓端坐。


    蠹魚吐出的文篆再度現出,轉瞬間便盈滿樓中;隨著一聲呢喃,無數的文篆仿佛遊魚一般竄動起來,而入紛紛投下。


    有那麽一瞬,他仿佛聽到無數聖賢的低語,又仿佛感到無數道劍光……直到細微的動靜消失,他才睜開眼。


    原本空空的黃藤紙,悄然落滿墨字。


    正躺在他身前。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符圖記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狄清平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狄清平並收藏符圖記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