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末,在宮家安排下,江楚自奉天出發,在日占區順通無阻,一路南下至太原。


    陰翳的天空依舊飄灑著雪花,可駐足遙遙望去,斑駁老舊的城牆上炮坑卻未曾被遮掩,象征著這座城市在近期經曆了怎樣的一場苦難。


    當時,為了守衛太原,閻錫山的部隊將整個太原城變成了一座工事,就連城牆上也構建了戰壕進行防禦。此刻舉目看去,還能夠看到些許未曾抹去的痕跡。


    但在首義門城門口端著槍警戒的,卻是對矮子兵,長槍已經快到他腦袋那般高了。


    個子雖矮,卻趾氣高揚,動輒從排隊的麻木人群中拎出一人,旋即便是報以拳腳痛毆。


    沒人敢反駁,甚至沒人的視線敢多撇過去一瞬。人們隻是如同傀儡一樣,麻木的排隊進城。


    直至那被無辜扯出隊伍,遭到毒打的人漸漸嘔出鮮血,蜷縮成一團,都沒有半分的指責。


    一切的憤怒與仇恨,都隻能深深掩藏在眼底。


    看著那人最終再沒了一點聲息,江楚收迴了視線,經過簡單的詢問,進了這座城。


    幾日的大雪,街道上兩側堆積著殘雪,一切的血腥似乎都掩埋在雪下,看似未見天日,可卻永遠烙印在人心中,終生不得忘。


    日軍進入太原後,第一件事就是屠殺和搶劫,在這個過程中,共計有四千多名平民慘死在屠刀之下。家仇國恨,街道上汙黑未幹的血跡,怎會是一場雪就能抹去的。


    江楚入城時,屠殺已經進入到了尾聲,前些日子那種街道上肆意屠殺搶掠的場景已經少見。但依舊還有許多的日軍在城中巡邏,如野獸橫行,眾人退讓。


    路過省政府門前,江楚眼尖,正看見右側的門前柱子上,刻有歪歪扭扭的一列字。


    昭和十二年十一月九日。


    岡崎健生。


    這是日寇士兵在太原城淪陷當天,於省政府門前柱子上刻下的紀念語。


    他們猖狂的大笑,肆意踐踏這一處土地、蹂躪這裏生活著的人民。


    江楚心情沉重,步履匆匆,在經過一戶豪門大宅前,略微駐足,卻隻見到門前駐守的偽軍。


    他眉頭皺了皺,並未向前,旋即轉身離去。


    偽軍這種叛國失節的家夥,早在一九三一年就曾首次出現在中華大地上。


    在日占時期,日本占領區內的反抗活動此起彼伏,為鎮壓地方反抗而牽製了大量的作戰用正規軍。


    因此,為了解決前線作戰兵力不足的現象,希望利用當地現有的兵員維持統治,招募當地人民來負責占領區治安。


    那一年十月一日,洮南鎮守使張海鵬及其所部,便投靠了日本人,成為最早偽軍,被釘在了曆史的恥辱柱上。


    九一八事變爆發之後,漢奸張海鵬曾在日軍的唆使下,在洮南宣布獨立,就任偽邊境保安司令。他更是曾指揮其部三個團向黑龍江省會齊齊哈爾進犯。


    此等叛國失節之人,天人不容,他們向侵略者卑躬屈膝,反過來當帶路黨,二鬼子,變本加厲的殘害自己民族,人人皆可殺,永遠受人唾棄。


    江楚迴憶著宮家人的安排,轉身穿過街巷,最終停留在一處破舊的門前,不緊不慢的叩門。


    不多時,才聽見裏麵有腳步聲傳來,緊跟著是一個女人的聲音,“誰?誰在外麵?”


    門栓未抬起,女人聲音警惕,還帶著幾分顫抖的意思,顯然是心底有難以抑製的恐懼。


    她甚至都不敢稍稍開一條縫去看叩門之人,指不定這會兒手上還抓著把菜刀。


    也是,在這個野獸肆虐的歲月,誰又敢隨處走動?


    江楚心中盤算了片刻,當即決定不再多說什麽,隻是迴頭看了眼周遭,並無行人。


    他轉了轉背上的包裹位置,微微抬頭看了眼院牆,前步微微躬著,後步霍然踩出,腳掌踏在牆上,另一隻腳也迅速跟上,大腳趾一點,身子便輕盈而起。


    江楚全身靈活無滯,像是隻靈猿般,雙手一抬便攀在牆頭,緊跟著身子翻入院中。


    整個過程隻在閃展翻身間,攏共不過幾個唿吸的功夫。


    那女人本來就躲在門後,正屏氣凝神等著,她右手抓著一把駁殼槍,眼裏有決然的意思。


    突然聽到身後有沉重聲音,她心中也是一驚,急忙迴頭,反應不可謂不快,本就叩在扳機前的手指就要發力。


    江楚目光一凜,卻是不退反進,一步踏出,整個人縮身欺入,右手雞形一點,食指正卡在扳機下,堵住她下扣扳機的空間。


    女人哪裏想到還會有這一手,心中震驚,身形隨即便要閃開,同時試圖去甩脫江楚的手。


    但後者卻隻把步子一錯,左手以鷹形擒拿,隻一抓一扭,腳下輕輕一跘,女人徑直摔倒在地,手上的駁殼槍也被江楚奪了來。


    “三姐?”


    見女人蓬頭垢麵,眼看著就要再撲上來拚命,江楚急忙喚住她,抬起了槍口朝向天空,示意自己沒有敵意。


    女人臉上依舊驚疑不定,目光警惕的望著他,“你是誰?”


    對方還可以溝通,這就很好,江楚長舒了一口氣,表明自己來意:“我來找三姐。”


    “你要找她?”女人皺了皺眉,低頭思索了片刻,忽然抬頭看著江楚,“你把槍還給我。”


    江楚掂了掂手裏的槍,搖頭苦笑,“宮家可沒跟我說過,三姐還是個女豪傑。”


    說著,他直接將駁殼槍交了過去,女人小心的接過,目光裏的敵意才漸漸消除。


    “跟我到裏房來。”她引著江楚走入房中,緩了緩神,為他去燒水。


    借著這個空檔,江楚打量了一下房間,斑駁發黴的牆麵,破舊油汙的木桌,真就是一幅家徒四壁的樣子。


    他心頭也是稍有起疑,自己雖然不是山西人,可山西口音多少還是聽的明白的。


    眼前這個女人,說的分明不是山西話。


    江楚微微繃緊了身體,準備以不變應萬變,一旦事出有恙,自己必須保證能在第一時間脫身。


    不一會兒,女人才走出來,給他倒了杯熱水,這才恢複鎮靜,在他對麵坐在,臉上的汙垢也已經擦去。


    江楚這才發現,她有一張鵝蛋臉,看上去非常的年輕,竟隻是二十歲出頭的模樣。


    “三姐方才那一手,應當是八卦掌吧。”


    江楚裝作未曾發現異常,也並未說出自己來意,而是先談論些其他,試圖探一探她的底。


    女人抬頭望了他一眼,捋了捋臉龐的碎發,輕描淡寫道:“僑居國外時,也曾學了些拳腳功夫,不過卻也都是些花拳繡腿。”


    江楚一愣,宮家可沒有告訴他這方麵的信息。


    依據宮家提供的信息,三姐的家族是屬於山西太原本土豪紳,在本地頗有勢力。


    畢竟能得到宮家的友誼,又豈是一般人家。


    不過這家族稍微封建些,不可能送自家女兒去外留學。


    而且她用了一個詞:僑居。


    頓了頓,江楚眉頭微皺,試探著詢問:“你...”


    “我不是你要找的人。”女人笑了笑,倒是未等江楚的話說出口,已經明確給出了迴答。


    “你要找的人,家宅就位於東大街第一家,不過日本人進城後,把他們都殺了。屋宅也被占了去,現在收在了偽軍手裏。”


    她思維清晰,邏輯順暢,隻用了三言兩語,便將事情一五一十的告知。


    其實這其中的變故,也就在這月旬的光景。


    日本人奉行的是就地取糧的策略,通俗點說,也就是通俗說的“三光政策”——燒光,殺光,搶光。


    事實上,是在自一九三九年秋開始,因為我黨敵後抗日工作開展之下,日本人幹脆正式以“燼滅作戰”應對,殺戮,劫掠,焚毀這一作戰方式才逐漸係統化、規模化、長期化。


    眼下隻是這個政策的雛形,具有偶然性,並未常態化與製度化,多半是因為日本人的獸性所致。


    攻占了太原之後,日本人奸淫擄掠不斷,無數百姓受災,死亡的平民就有四千餘人。


    三姐的家族為太原豪紳,自然是日本人首選的開刀對象,直接占了宅邸,殺光了全族人。


    而眼前這個女人叫李秀若,卻是三姐的知交好友,被她安排在這裏暫時落腳。


    三姐本人,平日裏喜歡練些拳腳功夫,可家裏人認為一個女孩子喜好這些太過古怪,都是極力禁止。因此,往日她也就都是在這裏偷偷的學。


    因此,宮家知道這個地點,不成想也真是巧了,現在這裏是由李秀若暫住。


    而她手上的八卦掌,其實大半是和三姐學的。


    江楚看著她,總覺著眼熟,似乎是曾經在哪裏看到過。可仔細迴憶,卻發現自己的確沒有關於她的任何記憶。


    “你來太原,是有什麽打算?”李秀若目光平靜,望著他道:


    “你說說看,我或許能幫到你。”


    江楚頓了頓,心中稍微猶豫了片刻,旋即有些歉意的笑了笑,從懷裏取出剪下來的報紙碎片。


    他指著上麵笑容諂媚的兩個人,目光看向對方眼睛,口中道:


    “王子壽、趙學堂這兩個人,我這一趟,是要來殺他們的!”


    一聽到這話,李秀若身子都是一震,旋即接過碎片,隻定睛一看,眼底閃過厲色。


    “他們...我可真就再熟悉不過了。”李秀若隻是低頭一瞥,霍然抬頭望著江楚,一字一句的說:


    “這兩個豬狗不如的東西,投靠了日本人,成了偽軍的隊長。”


    “這會兒...他們就正住在三姐的家中!”


    這一刻,她言語裏帶著一股不輸男兒的剛毅,目光爍爍的看著江楚。


    “江先生,你需要我如何幫你?”


    “不用...我自己會去處理。”


    她的反應讓江楚滿意,那種自心中湧出的憤慨,不是能夠作偽的。


    江楚笑了笑,不過倒也沒有拒絕她的善意,“在動手後,一旦事情敗露,日本人肯定會全城戒嚴。我在太原耽擱不得,需要早些出城。”


    “好!”李秀若眼裏散發出光彩,豪邁道:“你不用擔心這個,我都會安排妥當。”


    她言之鑿鑿,絲毫沒有半點猶豫沉吟,整個人從內而外散發一種強烈的自信感。


    那麽一霎,江楚有些晃神,仔細盯著她的臉看,就像是突然的靈感迸現般。


    他瞬間反應了過來,驚愕的望著李秀若,禁不住脫口而出:“是你!?”


    李秀若目光坦蕩的望著他,眉頭微微挑起,“江先生想到了誰?”


    江楚微微低頭沉思,此時正值一九三七年,她應該是在一九三六年底,同北平、天津的青年一起奔赴太原,加入了救國同盟會的訓練班。此時出現在這裏,並不離奇。


    時間上看,正好相差不大,江楚有一種奇妙的感覺,曆史上的人物就正坐在自己對麵,目光打量著自己,這是一場橫跨了數百年的碰麵。


    一句詩,莫名的就湧上了心頭。


    甘願征戰血染衣,不平倭寇誓不休。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武行大千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歲末末子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歲末末子並收藏武行大千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