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音問得很認真且決絕,從來是一個知恩圖報的人。


    初入君家時君爺爺給的庇護,以及他不嫌棄自己親自教授她針灸術的樣子,秦音到現在都記得清清楚楚。


    她曾經重情,對親情是渴求的。


    秦父把她送迴君家時給她說過一句話讓她彼時孱弱的內心一種深深的震撼。


    那時,秦音送“爸爸”和“哥哥”出君家大門。


    秦潯之摸著16歲小姑娘的腦袋,語重心長地交代道:“小音啊,你是君家的孩子,爸爸沒辦法自私地把你留在身邊。”


    “任何人都有自己的親人,他們才是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他們也會像我跟你的哥哥弟弟一樣疼愛你,因為血緣是無法割舍的,就像我……我還在找你的‘母親’。”


    “感情是一切的基礎,我相信我們家小音那麽乖,君家任何人都會跟爸爸一樣寵小音。”


    秦音靜靜站在原地,那一刻她好像一座被大陸割舍孤立的零碎孤島,身邊分明是浩瀚且無所依靠的深海,她很害怕。


    但,所有人都告訴她。


    你放心,你是島嶼,所以注定被深海沉溺。


    她也很清楚,秦爸爸之所以把她送迴君家,卻沒有送走秦謨和秦肆。


    都是因為“血緣”兩個字。


    她終究,終究不是秦爸爸的親閨女。


    16歲的秦音有著一雙澄澈幹淨的杏眸,水盈盈地抬眸望著秦潯之,溫婉懂事地點點頭:


    “爸爸,我會懂事,我會乖的。”


    秦潯之皺眉,揉著她腦袋的手微頓,怕小姑娘被自己的話帶歪,又忍不住補充道:


    “也不用太乖,有委屈找你爺爺,他親自認可你迴家的,他會護著你。”


    也必須護著你。


    ——


    此刻,秦音就站在君老爺子的麵前,直截了當地問出這段時間她最想問的話。


    她已經單方麵斬斷了跟君家所有人的羈絆,當初答應迴君家給君老太太過壽宴給君老爺子麵子,也是心中還殘存著幾分對爺爺親情的渴求。


    但就在剛剛。


    君棠月電話聽筒那邊傳來君臨廈那熟悉且溫柔寵溺的聲音後。


    那一瞬間。


    秦音隻覺得她曾經奉為圭臬的信仰好似一瞬間崩塌了。


    君臨廈其實跟君家所有人一樣,打心底裏都是疼愛著君棠月的。


    可惜,隻有她不懂。


    君家上下,她這個外來者,就算與他們血脈相連,也終究是個外人而已。


    君老爺子聽著秦音這樣開誠布公且咄咄逼人的話,麵上的表情依舊沒有任何變化。


    被秦音這麽一問,他好似下意識地痛心了一瞬,緊接著反而更為溫柔和藹道:


    “小音啊,說什麽胡話呢。”


    “君家全家上下都知道的,爺爺最疼你,最在乎的就是你了。”


    “別忘了,你可是爺爺親自從秦家接迴君家的,剛迴君家我就宣布了你的身份,你是我的親孫女,是我認可的家人。


    君家上下,都不準欺負你。”


    “小音,爺爺教導你醫術,讓你博聞強識,不求迴報,但你至少……不該懷疑爺爺這幾年對你的用心啊……”


    君臨廈說著,原本澄澈明透的一雙眼,眼神逐漸黯淡,好似一位年過古稀的老人對小輩失望到極致。


    無奈又委屈。


    老年人垂下腦袋,背脊都佝僂了,整個人都好似瞬間頹靡下去:


    “小音,你讓爺爺……很失望。”


    “你可以懷疑任何事,但總不該懷疑爺爺對你的疼愛有假啊。”


    君臨廈失望且頹靡的模樣讓在座的不少“觀眾”忍不住對秦音“不孝”的行為搖搖腦袋。


    君哲鬆更是看不下去。


    也不得秦潯之和墨家人在場,看著自己的老父親居然被一個小輩如此“欺辱”。


    他惡狠狠便對秦音怒吼道:“秦音,還不趕緊向你爺爺道歉?”


    “君家家法,不尊長輩,受家法棍杖12棒!你再倔,信不信我罰你兩遍家法。”


    “讓你跪半個月的祠堂!”


    “是,你確實嫁去墨家了,但你現在再牛逼,那也是老子的親閨女。”


    “老子打女兒,天經地義!”


    怒火攻心。


    君哲鬆也沒了理智,他確實怕秦音發瘋,畢竟秦音瘋起來連君棠月的手指都敢切。


    她現在除了殺人。


    還有什麽不敢幹的。


    但,現在整個會廳裏那麽多人,眾目睽睽之下,自己還是秦音的親生父親。


    這裏是華國。


    廉孝之邦。


    秦音欺負親妹妹,打父親,害親爺爺怒火攻心奄奄一息。


    那就是犯了華國人骨血中流著的孝道大忌。


    秦潯之站在秦音的身邊,聽著君哲鬆一句句傲慢的話,那樣引以為傲地說著家法懲戒。


    論誰都能聽出。


    他這是在威脅秦音。


    可為什麽他會覺得這些能威脅到秦音呢?


    難不成,這一切。


    君哲鬆嘴裏字字句句的懲戒,都曾在秦音的身上實施過??


    秦潯之垂眸看向眼底的小姑娘。


    秦音跟從前一樣小小一隻,但纖薄的背脊那樣挺直,像朵倔強冷傲的淩霜之花。


    莫名的。


    秦潯之腦海中就忍不住浮現出他捧在手心裏寵了十一年,疼了一十年,連小姑娘皺個眉他都會帶著秦謨去她學校把可能讓她不開心的同學分別揍一頓的寶貝啊……


    君家。


    君家人怎麽敢的。


    怎麽敢把他的掌上明珠關進幽暗的祠堂,罰她棍棒??


    一股說不出的心疼從秦潯之心底翻滾,洶湧地衝到了他的咽喉處。


    秦潯之眉心皺得更厲害了,他唇瓣用力地抿了抿,指尖輕顫地想要觸碰上小姑娘的發頂,但卻頓在半空。


    喉結滾了又滾,幾乎是心疼地說不出話。


    最終。


    他的大掌穩穩落在小姑娘的纖薄的肩頭,他將少女輕輕一攬,高大偉岸的身影彎垂下腰,好似整個人瞬間脆弱到快碎掉。


    秦潯之埋首,喉間哽咽出聲,嗓音嘶啞又沉悶:“小音,對不起。”


    “是爸爸來晚了。”


    “小音一個人受了好多好多委屈對不對?”


    秦潯之的話,牽扯著秦音的神經。


    她隻是背脊挺直地站穩,伸手輕輕拍了拍秦潯之的後背,露出一抹蒼白的笑:


    “都過去了,爸爸。”


    前世,她趴在火場裏被鎖鏈拴住生路,想逃卻逃不掉,烈火將她身上的鐵鏈燒灼成最恐怖的刑具,將她渾身都燒灼出燙傷。


    她想死。


    卻根本沒有力氣掙脫什麽。


    那時候,她也曾做過夢。


    夢裏,離開她的秦爸爸,秦謨哥,甚至秦肆弟弟。


    她希望得到任何人的救贖。


    但,她沒有盼到他們的到來。


    她終於死掉了。


    死得很難看,甚至連一具遺體都沒有為任何人留下。


    她化作了一捧灰。


    風一吹,就會散去。


    就像她從來沒有來過這個世界一般。


    秦音遺憾又感慨的語氣,讓秦潯之的眉心皺得更緊了。


    他不喜歡這樣的小音。


    什麽叫都過去了?


    他就過不去,欺負他們家小音的人,即便是她最親的人,是他的親生父親。


    那也必須付出代價。


    他不是小音的親父親,但小音是他用盡心血養大的。


    他把她養得如珠似玉,不是用來被這群醃臢貨色糟踐的。


    秦潯之扶著秦音的肩膀直起腰,琥珀色的一雙眸裏閃著陰鷙的冷光,深邃的五官不似華國人,但無形中有種神秘到窒息的威壓感。


    “秦音,過不去。”


    “他罰你,我就罰他!!”


    “君家所有人聽好了,我秦潯之把話放在這裏了,秦音從來隻是我秦潯之的女兒。”


    “從前是,以後是,一輩子都是!”


    “君家再有人攀扯是她的親人,我不介意神不知鬼不覺把你弄死。”


    “如果覺得我秦潯之的話沒有分量,那可以嚐嚐我法赫曼·沙特有沒有這個實力!”


    秦潯之氣憤無比。


    一想到秦音在他曾看不見的角落裏,倍受過的委屈。


    他的心就像是被人扒開,狠狠撒鹽。


    痛。


    心疼。


    悔恨交加。


    秦潯之就站在原地,每個字都擲地有聲。


    他一揮手,從沙特帶來的皇室護衛就已經專業度十足地將大門封鎖。


    秦潯之怒極。


    一邊說,一邊放開秦音,安撫地拍拍她的肩膀,對她低語道:“交給爸爸。”


    “今天,我要讓所有人記住。”


    “我家小音,也是有爸爸保護的。”


    秦潯之大步走向君哲鬆,那雄獅一般的氣場,震懾感十足。


    君哲鬆嚇得臉色一白,下意識就要往君老爺子的身後躲。


    君老爺子也是臉色煞白,四年前秦潯之能拿出那樣的“寶貝”跟他做交易。


    他當然猜測過秦潯之的身份。


    但卻根本沒想過,秦潯之的身份居然如此炸裂,他甚至不是沙特的親王,他是沙特的新晉國主!


    法赫曼·沙特。


    沙特a國皇權更迭,三十年一換新國主。


    而被曆史承認的沙特皇權中,最正宗的一脈古傳承純血,象征至高無上尊貴的姓氏就是“沙特”。


    沙特a國是雙王室統領政權,每三十年更迭至另一個王室把控權力財政中樞。


    甚至幾年前沙特a國還被另一個王室“莫特王室”掌控。


    但僅僅四年間。


    沙特a國已經變天了。


    國際上,“法赫曼·沙特”這個名字重新殺了迴來,奪迴了沙特最新的統治權。


    隻不過,目前落敗的另一個擁有執政權的莫特王室還在等待時機翻盤。


    導致目前沙特a國的王權還不夠穩。


    但,不論如何。


    “法赫曼·沙特”這個名字,已經寫在了國主的名欄之上。


    他親自來華夏。


    高層知道了,也得以國宴招待的。


    是以。


    在場的人在聽到秦潯之亮明身份的瞬間,整個會廳幾乎是整齊劃一地倒吸一口涼氣的聲音。


    禦醫家族施家的人則是驕傲地挺起胸膛。


    他們是為沙特皇室服務的禦用醫師。


    沙特啊。


    那可是指頭縫裏流點油。


    都能讓普通人吃幾百輩子的潑天富貴啊。


    君哲鬆已經懵了。


    他完全無法相信他最看不上的“街頭流浪漢”秦潯之,居然是他高攀不起的沙特國主。


    這身份反差也太大了。


    他根本不敢相信,也不願相信。


    “不……不……這不可能!!”


    “秦潯之,你別以為你頭頂一塊布就能騙過我,你是什麽下等身份我能不清楚嗎?”


    “秦音剛迴君家時,你東拚西湊一堆零錢才隻能給秦音千把塊錢的‘私房錢’。”


    “你……你現在怎麽可能那麽有錢?”


    且有權!!


    法赫曼·沙特,可是國主啊。


    沙特a國所屬的所有石油田,那都是“屬於”他的。


    秦音是他的女兒啊。


    她隻配跟他過一個月零花錢五十萬的日子,他對秦音也不差的啊。


    可現在,他心底發虛。


    秦音有了一個實力更為強悍的爸爸,難不成真要為了錢,不認自己了?


    那可就太白眼狼了。


    “君哲鬆,君家的家法是什麽?”


    “是鞭子,還是板子,或者烙鐵?”


    秦潯之邁著大長腿上前,氣勢威嚴,冷冽如神祇臨世。


    他一個一個猜測。


    每說出一個猜測,眼神就更冷一分。


    君哲鬆渾身僵硬地站在原地。


    他突然眼神執著地看向秦音,語氣嘲弄道:“秦音,你就這麽任由自己的親爹被他一個外人威脅嗎?”


    “你對得起我這四年對你的疼惜?”


    “是,你會怨我對太嚴苛。”


    “總是罰你家法。”


    “可秦音,作為你的親爹,我疼惜你迴君家錢不夠用,每個月額外拿我的私房錢補貼你二十萬,即便真要把你趕出君家,我都沒有取消過的。”


    “我以為,你至少懂,我確實是疼你的。”


    君哲鬆臉色煞白道。


    他此刻對秦音很失望,現在有了一個有錢有勢的好爸爸,所以就理所當然要把自己這個親爹踹了?


    憑什麽!!


    即便除開秦音流落在外的11年,秦音迴君家後他也有好好養育秦音的。


    是她不懂感恩。


    是她不懂事,處處讓他這個父親不舒心。


    秦音愣了一下,眼神突然詭異地一眯。


    趴在地上的君棠月好不容易站起來,此刻根本不敢走向君老爺子和君父。


    她隻能緩慢地靠近也跌倒在地的君司禮,想要把他扶起來。


    但君司禮即便狼狽躺地。


    還是反手推開了君棠月伸過來的手:


    “君棠月,別來惡心我。”


    君司禮厭棄道。


    君棠月孱弱纖細的身姿沒有倚靠地倔強站在那裏,她已經心如死灰。


    知道進拘留所是她目前最好的選擇。


    但她還不算怕。


    隻要……隻要姑姑君雨薇迴國……


    她還沉浸在思緒裏時,突然聽到君父來這麽一句。


    緊接著,秦音淡瞥她一眼,語氣輕慢冷淡道:“哦,是嗎?”


    “可我在君家,一個月生活費分明隻有一千五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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