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雨蒙蒙給這春帶來絲絲涼意,盯著眼前銀光閃爍的劍鋒,赫謹行隻覺自己似個木偶,此刻被幾根長線提著不能夠停歇。不遠處,是海全帶了懇求的勸說聲,但他深知自己萬般不能停、不能停!現在不是他能夠放鬆的時候!


    “殿下!臣參見殿下——”


    沉穩有力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不用迴頭他也能清楚是誰,是他身後提線者之一罷!


    不做旁顧,赫謹行如電側身,鋒利的劍尖直指來人心髒,然刹那,他持劍的右臂便被扼住,整個身子突然失去力氣,就準備要栽倒泥地裏時,腰身被一股有力的勁道承托住,心卻也片刻墜落成泥。


    “殿下若是想與臣比武,可以選個晴朗的好日頭,要是殿下因練武染上風寒,貴妃娘娘是會心疼的。”


    聞此言,赫謹行垂下眼簾掩下了心中的五味雜陳,穩身整了整衣衫這才又直視姚覺澄盛讚:“不愧為大將軍,任何時候都如此警覺,本殿下的確得向大將軍好好學學這本事。”


    嗬嗬笑意,姚覺澄眼裏帶著關愛:“殿下好學,是我冀之幸,但殿下安康,才更是我冀之福啊。”


    耳邊這誠心之語,赫謹行卻隻覺虛偽至極,可眼下他的實力根本不足以與之爭鋒相對,“是,那本殿下就依姨丈所言,改日再來這校場向姨夫討教。”言語之淡,撂完後不做停留徑直離去。


    海全見狀連忙遞傘緊隨自家主子身後,赫謹行卻被這碎步聲惹得更是煩悶:“多事!”


    麵對自家主子的怨氣,海全也沒為自己辯解,隻要他家主子不在這雨天折磨自己,他自個兒被罵幾句又有什麽大不了的?


    而從校場迴寢宮的一路上,赫謹行不斷想起近幾日他所查之事,那件件浮出水麵的真相猶如幾隻豺狼麵目猙獰,令他驚駭不已!


    原來樂寧公主患病不是意外……


    原來樂寧公主的病症久治不愈是有人蓄謀為之……


    原來此事的目的隻為了給他皇兄安上一個“色令智昏”的罪名……


    好狠的心,好毒的手段!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樂寧公主這些年受了那麽多苦,雙目好不容易才得見光明,他母妃怎的狠得下心呢?


    “嘭——”


    白皙的手瞬間滲了血跡,他卻未感疼痛,若是可以,他真想把這德安宮給砸個傾倒以此向他的母妃宣泄他心中不滿……


    “呀!殿下,我的好殿下您這是做什麽?你們趕緊的,去傳禦醫!”


    “站住,誰都不許去!禦醫,本殿下不需要!”微微偏頭,赫謹行就見海全一張驚惶的麵孔,順勢又盯向值守在殿門的白宛,近乎是咬著牙對其警告:“白宛,若是母妃知道本殿下今日受傷之事,你就自請出宮吧!”


    隨之,他看到的便是一張煞白的臉,這是他第一次見下人如此懼怕於他,很好!他也終於從母妃那兒學了這點本事。


    “可殿下您的手……”


    “海全,本殿下讓你緊盯著東宮那邊,你這才盯了幾日?”


    “是,奴才這就去。”


    轉身疾行的背影,赫謹行才稍感放鬆。他知母妃亦有在他身邊安插眼線,既然他不能直接違抗母妃,便隻好暗自為他母妃贖些罪了。


    海全果是沒讓他失望,據打探迴的消息,皇兄已順著那小太監查到了楊禦醫身上,而這會兒常祿喬裝和潭雪姑娘出宮去了。


    他們兩個一起出了宮?常祿還是做的喬裝打扮?


    左思右想了半晌,他都理不清他皇兄的做法,這個時候不應該迅速把楊禦醫提去問審嗎?


    海全撓了撓腦袋,同樣不解:“殿下,太子不趕緊抓了楊禦醫,還等著幹嘛呢?”


    “放心,皇兄做事向來思慮周全,何況此事涉及到樂寧公主的安危,皇兄定不會放過的。”任何事情,他皇兄都會處理得很好,這點赫謹行從不懷疑,所以眼下他更為憂心他母妃和沐氏的安危……


    好在這塊壓在他心中的大石在第二日就落了地,原來是有當年毒害皇後的趙禦醫投河自盡在前,皇兄便以這前車之鑒,暗派了親信前去了楊宅先發製人,好讓他們措手不及。


    皇兄手握楊禦醫一家老小的性命,便是想他知道,誰才是他楊家真正的護身符!


    事已至此,一旦楊禦醫全盤托出此次謀害公主一事,他母妃必定吃不了兜著走……


    “殿下,您這又是何苦?您就該聽奴才的,不該查這個事兒。可您查就查了吧,幹嘛還把那小太監送去東宮啊!現在好了吧,殿下您左右為難了。”


    聞言,赫謹行露出苦笑,他身邊之人,也隻有海全能懂他,是啊,他何苦這般讓自己陷入兩難之境呢?一個是他敬愛的兄長,一個是對他有生養之恩的母親,都是他的親人,而最令他害怕的是將來的某一天,他會被他的母妃親手推上與他皇兄兵戎相見的戰場,那場麵實非他所願!


    “海全,往後你跟在本殿下身邊,隻難不易,你可做好了準備?”


    抬望著首座之人,海全第一次見一向溫潤如玉的主子流露出一抹狠絕的目光:“奴才這條命都是主子救的,今後無論主子走的路有多難,奴才都舍命陪著主子!”


    平日常顯冷清的大殿,因這一句赤忱的話而多了幾分生機,看著伏地的海全,赫謹行心下的決定又如青竹紮根磐石般堅定,他不要再做那被操控的木偶人,他有他的認知和判斷!他不要再見眼前無辜之人受到傷害,他要護好身邊之人!所以,他必須要如謙王叔所說,要讓自己變得強大,他要足以和母妃外祖他們匹敵方才是該做的!


    這不是輕而易舉所能做到,這條路注定了艱難萬阻,甚至會被所在乎之人誤解,但為了彌補那些已經所犯下的錯,和防患將來所可能造成的更大的傷害,他隻能開始學著在母妃麵前故作乖巧,從中打聽實情以備自己暗中布局。


    其間,他聽從母妃和外祖安排踏入朝堂學習如何處理政事,他不是儲君人選,故除了六藝,馮師保從未教過他這些事,可當他日日隨外祖在相府接見那些朝臣時,他才明白原來他的皇兄過得比他累多了。


    那些忠心直諫也好,阿諛奉承也好,又或是心術不正者,各個都有他們自己的小心思,但為了平衡多方局勢勢必就要說那些違心的話,這如何不心力交瘁?而他皇兄除此外還要多分出精力來防備他母妃和外祖的暗手,稍有不慎,便會有性命之憂!


    秋獵、邛州之行、赴豫國宴,光他知道的就數次之多,可他自己究竟是有大意,才沒能探知母妃、外祖所策劃的多次暗襲!


    但幸好,幸好,皇兄吉人自有天相,最終都逢兇化吉,而他唯一能幫到他皇兄的隻有繼續在母妃身邊扮做個事事順從的孝子。


    前人常道“忠孝難兩全”,他不露聲色遊走在沐黨多年為的就是暗地裏搜查他們貪贓枉法的罪證,繼而尋機規勸母妃迴頭是岸,他要上忠於他皇兄,下能保全他母妃性命,然當姚嘉紓向他問起樂寧公主的真實身份時,他方才意識到他母妃的膽大包天。


    樂寧公主的身世一旦被傳揚了出去,勢必會引起冀涼兩國戰亂,姚覺澄身為大將軍更是不會不明白其中利害,這使他不由得去深想,母妃外祖他們怕是有更大的陰謀!初秋的風本是帶走夏日的燥熱,但此刻赫謹行卻不禁不寒而栗……


    “海全,母妃她一定會對我這個兒子很失望吧……”


    海全先是一愣,遂又輕聲安慰道:“怎麽會呢?貴妃娘娘眼裏殿下您是最好的,雖然貴妃娘娘偶有會責罵殿下,但那也是身為一個母親對唯一愛子的愛之深責之切。”


    “愛之深?愛之深……”赫謹行輕喃著,多年來他委曲求全所求的忠孝兩全在這一刻終究是不能兼得了,他不能讓冀國處於風雨飄搖之中,他亦不能不顧冀國子民的安危,如此無奈,他隻能選擇不孝!


    往後末路,赫謹行每一步更是與生母沐貴妃背道而馳,在得知母妃和外祖在京城外給戚騏纓設下埋伏時,他再一次心慌了,除了找姚嘉紓商量對策,他又獨自深夜拜訪了姚覺澄的副將李校尉,幾年的接觸,李校尉給他的印象多是待人和善、嚴守軍紀,軍中不少人也誇李校尉為人清正,單單這點在沐黨中人算是很難得了,或許他可以從這位李校尉著手?


    從醜時聊至寅時,李校尉從最初的恭謹到一臉戒備,最後神色凝重的送走了他,赫謹行不確定自己這一番明裏暗裏的煽惑究竟能有幾分用,他隻知道要盡全力保證戚騏纓的安全,隻有身為太子衛率的戚騏纓安全了,他的皇兄才有可能平安,也隻有他皇兄平安迴了宮,冀國江山才會穩!


    至於旁的,他暫且無暇顧及。


    等待得勝的號角聲是難熬的,而等待對手得勝歸來的時段更是煎熬,赫謹行是如此,所以當他母妃傳喚他時,沒有猶豫他去了。德安宮到毓清宮的這段路,從兒時到如今來來迴迴赫謹行不知走過多少次,每一次都繞不開這座蓮花亭,初秋的蓮瓣早已不似夏日那般綻得熱烈,然那抹淡雅的粉卻依舊誘得人沉溺,赫謹行眼下同樣是被心底裏惋惜、傷感的情緒給徹底裹住,沒由得沉浸於這異樣的心境。


    此刻宮外的情形,他也仍在憂心著,表姐昨晚的計劃成功了嗎?都是冀國的將士,李校尉會眼睜睜看著戚騏纓死嗎?戚騏纓實戰經驗少,他有沒有識破那些埋伏呢?他可不能有意外,他若出了事,皇兄一人怎麽敵得過姚大將軍的幾萬人馬?


    心不在焉,憂心過甚,直至走近了赫謹行方赫然發現大殿上自己母妃著的是一身鳳冠霞帔,他想,他的母妃是很愛權利和高位的吧,隻可惜,有了他這麽個兒子,美夢終要化為泡影了……


    “姚大將軍他投降了……”


    “沐丞相他、他……被紀司直帶大牢裏去了……”


    “貴妃娘娘,剛剛有人傳信來,說太子已經掌握了這些年來沐黨犯下的所有罪行,不止沐丞相和姚大將軍,還有朝中許多大臣,就連,連大司徒他都被世子帶人抓走了!”


    很快,海全帶迴了接二連三的消息,聞後赫謹行暗暗鬆了口氣,可被無數銀絲纏繞的心仍在不斷掙紮撕扯,果然下一瞬他耳邊是他母妃淒厲地嘶吼——


    “我們做的這一切都是錯的嗎?”


    “你外祖他們敗了,你心裏是什麽感受?”


    “做不了皇帝,你心裏不難過、不痛恨嗎?”


    難過?痛恨?迴看向眼前這張雍容絕美的臉,赫謹行心裏不禁唏噓的搖著頭,母妃這樣的美人該是眉眼帶笑,朱唇微勾才對,如何會滿眼含恨,麵目猙獰呢?毒害皇後、起兵謀反,甚至可以不顧己國安危而做下樁樁件件大逆不道之事,這究竟是何等怨氣造就了他今時今日的母妃?


    赫謹行不明白,可當訣別前母妃向他傾訴那些過往,一種無力感從腳底蔓延至心尖,都說知子莫若母,可到他和母妃這裏,母不知子,子不知母,他總是逃離母妃的“為他好”,之後更是常常對母妃陽奉陰違……


    他好後悔,好後悔這些年來沒能處在母妃的位置去為她想想,若他不躲避母妃的嚴加教導,或許他能和母妃交交心呢?若他早早就知道母妃被強迫的前半生,他一定會牢牢握住母妃的手,將她拽出這權勢利益的泥潭。


    長門永巷禁不了一個人的心,牆再高、院再深,亦總有走出去的那一刻,他會告訴母妃,這裏她不是孤身一人。


    他會像母妃嗬護他,不讓他染指醃臢事那樣,為他母妃建一處水畔幽居之所,讓母妃盡情做這世間溪客。


    而那些難過、痛苦、傷心,不甘……一切的一切都會隨那歲歲年年的花開花謝盡數散去,唯留有一顆無塵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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