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的光芒滲入雕花窗欞,在寢殿青磚上投下細密的龜裂紋,三足鎏金熏爐裏飄出的藥煙被穿堂風揉碎,與檀木屏風上剝落的朱漆、青銅燈台凝結的蠟淚混作一團,將殿內染成渾濁的赭色,四張紫檀案頭堆滿幹涸的藥盞,青瓷碎片裏凝結的褐色殘渣像無數隻潰爛的眼睛。


    十二重織金帷幔垂在蟠龍榻前,褪色的流蘇末端垂著幾粒發黴的藥丸,吳三桂枯槁的手搭在錦被外,偶爾手指動上一動,讓周圍服侍的太監和宮女知道這位王爺還沒有薨逝,六曲屏風後太醫令正在碾藥,沉香木藥臼發出空洞的撞擊,碾碎的何首烏粉末隨風揚起,落在那些蒙塵的虎符與裂璺的印璽之間。


    胡國柱跪在吳三桂的床前,捧著一碗新煎的湯藥,滾燙的溫度透過玉碗,燙得他的手微微泛紅、一陣陣發疼,胡國柱卻始終端端正正的跪著,直到床上的吳三桂醒了過來,側著凹陷的眼窩看了他一眼,抬起手艱難的招了一招,胡國柱膝行上前,拿起玉勺舀起一勺湯藥,在嘴邊輕輕的吹著。


    “璠兒來了衡州,本該讓他來侍駕王前的……”吳三桂撐著身子想要爬起來,周圍幾個太監趕忙圍了上來,將他扶著坐在床上:“但本王這親孫子……本王最信得過的,還是隻有你。”


    “小婿辜負了王爺的期望,沒有看好這朝堂……”胡國柱一臉慚愧的給吳三桂喂著藥:“郭壯圖他們攪鬧朝堂,小婿事前確實不知,他們……私下密謀,把小婿排除在外了。”


    “郭壯圖啊,當初本王殺其弟給了他一個警告,才按下他那蠢蠢欲動之心,但如今……提不動刀了啊!”吳三桂咽下一口湯藥,喘了一會粗氣,忽然問道:“本王問一句,若是你知曉此事…….你會攔著嗎?”


    胡國柱下意識的點點頭,但動作又是一滯,麵上浮現出一絲猶豫之色,很快又消失不見,隨即又輕輕點了點頭。


    吳三桂將這一切都看在眼裏,心中了然,又咽了幾口湯藥,再一次問道:“本王再問你,本王若是下王旨和大清議和、重新去做大清的臣子,你可願意遵旨?”


    胡國柱默然一陣,迴道:“王爺對小婿有重恩,此恩不能不報,王爺要投清,小婿自然領旨,隻是…….小婿不會做清廷的臣子,就一心幫王爺操持家宅便是。”


    胡國柱話說的柔,卻很堅決,吳三桂默然一陣,胡國柱將玉勺遞到嘴邊他也沒張開嘴,直到胡國柱張嘴想要勸說兩句,吳三桂才長歎一聲:“人心啊…….當初劉玄初苦勸本王渡江北伐……若是聽了他的就好了。”


    吳三桂抬手揮開胡國柱的玉勺,表情是前所未有的嚴肅:“去招軍師入宮,讓他替本王擬王旨,他們既然那麽想讓本王稱帝,本王就改朝登基、君臨天下!既然要北伐,那就要辦得轟動天下!本王時日無多,是時候為後世子孫打算打算了,本王要和那康熙小兒,做最後一搏!”


    “若能直搗黃龍,自可收天下之望,尚有爭奪人心的機會,若是失敗……”吳三桂雙目炯炯發光,緊緊攥住胡國柱的手:“本王首倡義幟、以北伐鼓舞天下萬民之心,子孫後代……總能在別人那裏給些照料吧!”


    衡州城城東,有一座三進的宅子,便是老山西的家宅,劉明承在宅子門口盤桓了半柱香的時間,快把門前的石階磨出凹痕,直到老山西的兒子出門來撞見了他,才把他領進了宅子裏,一路來到老山西居住的屋子裏。


    屋裏全是藥材的味道,炭火煨著藥吊子的焦香與米粥糜爛的甜腥糾纏在一處,教人想起梅雨天發潮的醫書,老山西半倚在床上,麵色雖蠟黃如裱紙,那雙吊梢眼卻亮得駭人,仿佛將滿屋藥氣都點著了,見劉明承入內,嗬嗬笑道:“少侯爺來了?這幾日你不常來,可是出了什麽事?”


    劉明承望著他頰邊隨笑聲顫動的壽斑,眼眶忽地發燙,趕忙垂下頭去,開門見山的說道:“老寨主,前段時間……我去清源寺拜會了老和尚。”


    老山西的笑容有些僵硬,輕輕點了點頭:“都是二十八寨的弟兄,雖然是分了家,但終歸有那麽多年的交情,去打個招唿,也是自然之事。”


    “我……不單單是去打招唿的,我和老和尚聊了許多……”劉明承瞥了一眼一旁煮著藥的老山西兒子,深吸口氣道:“今日大朝會,守清也是參與了的,老寨主應該知道發生了什麽,王太孫下了令旨,讓高將軍領軍調防鬆滋,我準備和高將軍一起去…….”


    老山西的笑容徹底僵住了,隨即猛烈的嗆咳起來,他的兒子趕忙上前撫著背,劉明承也想上前,屁股都離了椅子,猶豫了一下,卻又坐了迴去。


    “糊塗!糊塗!”老山西一邊咳嗽著,一邊怒罵道:“你怎能如此蠢笨?此番北伐,能有什麽好結果?就是個送死的局麵而已!你可是……可是…….”


    “我是大明泰和侯之子,當年父親被叛徒出賣為滿清捕殺,全家滿門抄斬,那時我就該死了,死又有何可懼?”劉明承搖了搖頭,身子坐的筆直:“父親的血仇、母親的遺命,我不能棄之不顧,隻為自己富貴安逸!更何況此番北伐並非全無機會,亦有置之死地而後生之局,我……不想錯過這個機會!”


    “二十八寨的弟兄,都要靠你看顧著啊!”老山西又氣又急,又一次劇烈的咳嗽起來:“你怎可……”


    “人生在世,會對不起很多人,但不能對不起自己!更何況……我此番北伐,也是為二十八寨的弟兄們的後路考慮…….”劉明承站起身來,緩緩跪在地上,重重磕了三個響頭,起身轉身便走:“我此番來拜訪老寨主,不是商議,而是通知,老寨主的恩情……隻能來世再報了!”


    走出那間屋子,身後傳來一陣陣劇烈的咳嗽聲,好不容易平息下來,又是一聲清晰的哀歎,劉明承腳步頓了頓,長出一口氣,隻感覺渾身的重擔都卸了下來,身子無比的輕鬆,輕快而急促的向著宅外走去,遠處陰沉的天空透出一絲光亮,一道陽光刺破烏雲,漸漸擴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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