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門外的積雪泛著青灰,簷角垂下的冰淩將最後一縷天光折成碎屑,西北風掠過宮中的日晷,青銅晷針在石盤上投下細長的陰影,恍若一柄懸在眾人眉間的利刃。


    當值太監們垂手立在丹陛兩側,赭色宮袍下擺被風掀起又落下,像一群折了翅膀的寒鴉,宮女睫毛微顫,金線繡的牡丹紋領口隨著急促的唿吸起伏,又生生壓成死水般的平靜,侍衛們玄色衣袍上的金蟒在暮色裏失了鱗爪,緊握刀柄的指節泛出青白,沒有一人敢發出一丁點的聲音,害怕驚醒了龍椅上那隻默默翻著手裏傳單的惡龍。


    殿中跪著好幾個人,都是身穿藍紫蟒袍、頭戴黑貂暖帽的大太監,就連康熙皇帝最為信任的三德子和小桂子也跪在裏頭,頭幾乎要埋在地板裏、屁股快要翹到天上去,十六盞羊角宮燈齊齊晃動,將眾人投在牆上的影子扯得忽長忽短,隨著他們的身子抖個不停。


    康熙皇帝長長出了口氣,冷眼掃了一眼那些太監,將那傳單拍在禦桌上,朝一旁一名披著黃馬褂的侍衛問道:“人抓到了嗎?是紅營賊寇的人?”


    “迴皇上,粘杆處得知消息立馬去了八大胡同,但那些人扔了這些傳單便逃散一空,粘杆處和步軍衙門正在調查搜捕…….”那名侍衛低聲迴道:“至於這些賊人的身份……粘杆處認為不是紅營賊寇。”


    “紅營賊寇的布告傳單皆用白話,且其自認為反亂朝廷之目的,是為所謂“社會改造”,故而其宣傳之中往往多宣揚壓迫剝削、生產改革,而少有涉及滿漢之別,就算有所談論,也是指責朝廷以民族之別掩蓋壓迫之實,即所謂‘以滿製漢、以旗製滿、以皇族製八旗,從上而下,設層層之囚籠,掠滿漢諸族之民,肥於一家而已’。”


    “但這份傳單上的內容卻不像是紅營賊寇的風格,以驅滿複漢為核心,斥我整族為蠻夷,言語多宣泄而無理,行文又多文言,而且紅營賊寇往往是趁夜深人靜之時張貼布告,不會讓替他們辦事的人冒險,而這些賊人卻是光天化日在鬧市之中拋撒傳單,如此明目張膽,更不是紅營賊寇的作風!”


    “故而粘杆處認為,這些賊人應該和紅營賊寇沒什麽關係,恐怕是某些心懷不軌的士人學生自行其是,請皇上放心,這些賊人如此猖狂,胡同裏定然有許多目擊之人,粘杆處已經派人尋訪畫像,另外這麽大量的傳單,沒有書局印刷是不可能的,粘杆處也已派人去調查京中各處書局,定然能將這些賊人拿捕歸案!”


    “你們辦事,朕放心!”康熙皇帝隨口安撫了一句,看著那些傳單目光有些陰沉:“但這些賊人……和紅營賊寇脫不了幹係!遣詞行文雖迥異於紅營賊寇,可這傳單的樣式卻和紅營賊寇的一般無二,裏頭的內容……喇布那一敗,是把這些賊人的心氣都鼓起來了!”


    那名侍衛沒有說話,隻是不自覺的點了點頭,自三藩反亂以來,清軍雖然多有戰敗,比喇布損失更慘重的也不少,畢竟喇布雖是大潰,但紅營為了安全撤退放還了大半的俘虜,隻帶走了一部分炮手、騎兵和投誠的清兵,加上事後收攏的潰兵,喇布全軍雖遭受重創,但尚有一戰之力,至少蹲坑維持封鎖線的兵力還是有的。


    但這一敗影響卻極為惡劣,自三藩造亂以來,清廷戰敗身死最高級的官員,還是刑部尚書莫洛,那也是因為王輔臣突然叛變、措手不及之下造成的,還從未有過親王級的一軍統帥被人差點取了性命。


    更別說喇布雖然大軍尚存,帶去的滿蒙八旗兵將卻死傷慘重,陣亡和事後被紅營處決的便有七八百人,僅將官就損失了十七人,傷者更是不計其數,喇布手下那些八旗兵在戰場上堅持最久,也幾乎傷亡殆盡。


    而且喇布是在清軍控製區的腹地遭到的襲擊,這幾乎就標誌著清廷的封鎖戰略破了產,紅營可以穿透封鎖線在江西清軍的腹心之處發起大戰,日後是不是也能跑去江南甚至北方發起大戰?


    清廷的宣傳也幫了紅營一把,清廷一直將紅營指為山賊盜匪,最多不過是李闖、獻賊之類的流寇,既然山賊盜匪、流寇亂民都能打得大清的親王狼狽逃竄,那這大清豈不是像當年奈何不了流寇的大明一樣,沒多少年的氣數了?


    加之鄭家忽然反攻,在福建同樣是連戰連捷,近日劉國軒又使了一招誘敵之策,燒掉營寨假裝撤兵,引誘漳州城雲集的清軍前來追擊,突然殺了個迴馬槍,大敗黃芳世所部,黃芳世陣亂四潰、墜馬而逃。


    與此同時,福建提督段應舉會同喇哈達等滿漢大軍前來援救黃芳世,卻被劉國軒遣軍繞至祖山之背偷襲了清軍大營,喇哈達仗著馬快逃迴漳州,段應舉被截斷後路,隻能逃往海澄據守。


    劉國軒尾隨而至,連夜挖掘溝壕引江海之水將海澄團團圍住,沿堤兩岸布置火炮火銃封鎖,將段應舉及其麾下滿蒙八旗甲兵兩千餘人、清耿漢軍兩萬餘人全數包圍在海澄縣內,隻等城內糧斷水絕、便徹底殲滅這一部福建清軍主力。


    而傑書手裏已經沒有足夠的兵力可以對海澄縣進行救援,郎廷相和圖海所部兵馬被紅營牽製在閩西動彈不得,閩粵邊界同樣要留有兵馬看著廣東的吳三桂部眾,其他各部要麽是鄭軍的手下敗將,要麽就是新投的耿軍降部,讓他們跟著打順風仗沒問題,但讓他們和鄭軍去拚命,他們是絕對沒那個心誌和膽子。


    傑書隻能一麵整頓各軍敗部,一麵抽調江南留守的清軍南下,福建局勢對於大清來說,竟有全盤崩潰之勢。


    許多人的心思就在此時活泛了起來,那些文人墨客、士林人物不懂兵事,不會去分析形勢到底會如何發展,隻看到滿清窘迫的模樣,便確認“胡虜無百年之運”,斷定大清的國運已經走到了盡頭,自然便紛紛冒了出來,添上一把柴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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