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凍雨依舊在淅淅瀝瀝的下著,包磚的城牆幾乎都凍成了一個大冰坨子,指腹貼上去幾乎要黏下一層皮來,七個黑影卻緊貼著城牆根向著西門摸去,蓑衣下的腰刀用粗布纏裹,刃口卻仍與冰粒碰撞出細碎響動,像毒蛇吐信一般。


    甕城敵樓的燈籠早被凍雨帶來的寒霧吞沒,唯餘箭孔漏出星點磷火般的綠光,守夜的兵卒在烤摻了硫磺的潮炭驅寒,幾個人小心翼翼的走著,盡量不發出一丁點的聲音,走在前頭的老五死死抱著一壇酒,領頭的年長民壯還在低聲絮絮叨叨的吩咐著:“到了西門外,我把老許支開,你們去給值夜的兵送酒,這酒裏混了藥,一定要每個人都喝上,能不動刀子,盡量不動刀子!”


    眾人走了一陣,來到西門前,卻見西門的城門洞子裏已經倒了好幾個人,都被綁得嚴嚴實實,嘴也被堵上,兩個看守的黑影正把那些被綁著的清兵往城門洞子裏扛,見幾個民壯露出身影,如同鬼魅一般從城門洞子裏鑽了出來,手裏的鋼刀反射出城牆上火盆的一縷橘光,一人提起弓、搭上箭,緊張的朝他們低低喝了一聲:“誰?”


    隨著他這聲低喝,城門洞子裏又跑出幾個人來,都帶著弓,眼看著就要彎弓搭箭將他們射殺,那年長的民壯隻覺得剛剛那喊話的人有些耳熟,麵對這種情況也沒法細細去分辨,隻能就著剛剛心裏的猜測,低聲喊了一聲:“齊娃子,是你嗎?”


    “老餘頭?”剛剛低喝的那人趕忙垂下弓,朝前走了幾步,眯著眼掃了他們一眼,有些訝異的問道:“老餘頭,今夜你們不當值,怎麽跑西門這裏來了?剛還以為你們是巡夜的兵丁,差點打起來!”


    “你們倒是當值,應該在衙門裏當值,怎麽當到西門這裏來了?”老餘頭朝著城門洞子裏那些被綁著的清兵瞥了一眼:“怎麽著,難道咱們是不謀而合,想到一塊去了?”


    “恐怕不止是咱們這些人……”齊娃子還沒說完,身後傳來一聲咳嗽聲,有一人走了上來,穿著一身官袍,讓老餘頭等人渾身一抖,趕忙行禮:“巡檢大人,您也在這?”


    “本官在這有什麽奇怪的?齊娃子剛剛說的也沒錯,又不止咱們在密謀開城投降,如今這情況,誰不想搶個先?”那巡檢雙手一攤:“本官也是有家有室的,知府大人、同知大人他們都想投誠,本官這九品芝麻官,還能給大清效忠到底、把全家害死不成?”


    “你們倒是來得巧,咱們剛動手你們就來了,還想著按照往常的巡夜道路,起碼還得半個時辰才能巡到東門來,咱們就這麽倒黴?偏偏今日巡夜的兵丁就來得這麽快?”那巡檢上下打量了一番老餘頭等人,瞥了眼老五抱著的酒壇子,笑道:“嘿,酒裏下了藥吧?用的法子都跟咱們一樣,也算是心有靈犀了,你們是什麽時候和外麵搭上線的?”


    老餘頭有些懵懂,與幾個同伴麵麵相覷,那巡檢剛開始還饒有興致的看著他們,見他們這副模樣,臉上的表情變得有些不敢置信和無語:“不是,你們難道沒跟城外的紅營聯絡過?那和城裏的紅營坐樁有聯係?也沒有?那紅營那邊哪裏知道你們開了城?巡夜兵丁趕過來,你們怎麽辦?你們不會就準備了一壇酒就來開城了吧?”


    老餘頭不好意思的摸了摸後腦勺,尷尬的說道:“大人,咱們也是臨時起意,沒想那麽清楚……”


    “這開城投降,你們也太不專業了,還是得多練!”那巡檢招了招手:“得了,跟著本官一起吧,讓你們也沾沾光,之後紅營抓咱們這些大清的官吏過堂的時候,記得幫本官說幾句好話便是。”


    幾人自無不可,趕忙跟了上去就要往城門洞子裏鑽,忽見得遠處升起一道煙花,在空中轟然炸響,隨即便是一陣陣喧鬧的敲鑼打鼓之聲,模模糊糊的喊聲被寒風裹著飄了過來,勉強能聽清許多人在喊:“北門開了!北門開了!”


    “嘿!這開個城都有槍活的!”那巡檢不滿的啐了一口,扯了一把身邊幾個衙役民壯:“趕緊開城門去,齊娃子,去把咱們的煙花放了,通知城外的紅營老爺們開城,給老餘頭他們分些紅巾綁著,別到時候傷了自家人!”


    原本一片死寂的城池,仿佛如熱油倒盡螞蟻窩一般突然沸騰了起來,郎廷相從夢中驚醒,赤著腳跑進院裏,顧不得凍雨淋濕身上的單衣、踩在冰涼的地板上腳底針紮一般的疼痛,倉皇失措的朝著四周張望著,“城開了,城開了”的喊聲從四麵八方山唿海嘯一般傳來,紅營兵馬入城整齊的踏步聲亦如山崩一般壓來。


    “大人!不好了!”家裏的老奴連滾帶爬的跑了過來,身子和話語都在不停的發著抖:“城裏有內賊開了城門,紅營賊寇已經衝進城裏來了!”


    “去找古達裏布佐領……”郎廷相下意識的說了一句,一愣神,又趕忙說道:“不對!不對!不能找他,找他也沒用了,延平已經沒法守了,若是去找他們,那些憨腦子的八旗兵一定會裹著咱們一起為大清殉節……本官……可不想就這麽死了!”


    天空中騰起一個個煙花,郎廷相抬頭看了一眼,眼珠子轉了轉,領著老奴跑迴寢屋:“沒想到前幾日那麽一猶豫,倒讓人搶了先,如今就算投誠紅營,恐怕也免不了公審台上挨一刀了,更別說咱們在福州的家眷,王爺必然會要他們的性命…….幸好本官早有準備!”


    說著,郎廷相從床底下摸出一個箱子,打開一看,卻是幾件僧衣袈裟,還有剃刀、度牒等物,那老奴會意,趕忙上前幫郎廷相剃起了頭,郎廷相一邊換著僧衣,一邊絮絮叨叨的說道:“咱們先趁著紅營入城的混亂,從小門走,到城裏的寺裏藏著,等之後再找機會逃出城去……”


    話音未落,房門卻哐的一聲被人撞開,幾個奴仆仆役闖了進來,都提著木棍扁擔等物,麵上沒有一絲往日的恭敬,反倒是又興奮、又憤怒、又害怕,交雜在一起,顯得無比的猙獰可怕。


    衝在最前頭的一名奴仆見了郎廷相這副模樣,哪裏不知道他想幹些什麽?當即搶上前去,一扁擔如閃電旋風一般當頭劈了下來:“哼!想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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