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卷著焦糊味灌進王福貴的鼻孔裏,他縮在村外山坡的亂石後頭,那件簇新的羊皮襖子裹得再緊,也擋不住骨頭縫裏滲出來的冷氣,王福貴的手輕輕顫抖著,牙齒打顫的聲響清晰可聞,從石頭後露出兩雙眼睛,死死的盯著不遠處那座冒著黑煙的村子。


    村子裏一片淩亂,房屋的門窗大多大大敞開著,土路上散亂著亂七八糟的各式家具,村裏的屋子一間間的被點燃,熾熱的火焰連王福貴的位置都能感受到,王福貴看得清楚,那些正往屋子裏扔著火把的亂兵,一個個都是異於常人的相貌和打扮。


    大多穿著藍灰的布衣,裹著纏頭或黑帕子,衣服上多多少少有些補丁,下身穿著雜色的粗布褲子,寒冬臘月之中,褲腳都挽到了膝蓋位置,露出的小腿像一截截老竹,黑黝裏泛著鐵青色,半截小腿上纏著綁腿,赤腳踏著草鞋,皮膚都是黑黝黝的,顎骨高凸如崖石,有些耳朵上還墜著銅環或銀環,王福貴猜測他們應該是領頭的頭人。


    村裏的村民早在吳周內戰的兵馬在韶州城附近開戰之時就已經被農會組織逃進了山裏躲避這場兵災,村裏連一隻雞鴨都沒有留下,更別說金銀錢糧了,那百來個土司兵衝進這座一千多人聚居的大村之中,卻連一個人影、一粒米都找不到,也不怪他們惱怒異常,在村裏打砸拆房,現在又放火燒村。


    王福貴身邊還趴著一個人,是與他一起來的同伴,身子抖得更加厲害,也不知是冷的還是怕的,喉嚨裏咕咚的響了一聲,壓著聲音朝王福貴說道:“福貴,這幫蠻子兵看著不是好惹的,咱們要不還是迴山裏去吧……”


    “不好惹才能給咱們撐腰!”王福貴咬著牙,一股奇異的灼燒感從心底湧了出來,燒得他麵色通紅:“那些狗日的家夥,仗著有農會撐腰,一個個人五人六、耀武揚威,撲街冚家鏟,他們那些世世代代的貧農佃戶都能翻身,咱們怎麽就翻不了身?”


    “跟著紅營混,依舊還是受窮的命,他們壓根瞧不上咱們,罵咱們懶漢、青皮,拉咱們改造,農會選幹部也輪不到咱們,再說了,就算選上幹部,不還是得吃苦受窮?”


    “王老爺一貫與人為善,村裏的學堂、道路、水利,以前哪個不是王老爺出錢建的?那幫紅營的家夥來村裏搞農會,王老爺把祠堂讓給他們做會場,他們要減租減息,王老爺就減租減息,他們要改奴為契,王老爺就燒了奴契,夠老實配合了吧?可王老爺換來什麽了?”


    “你也聽農會那些人說了,江西那邊的田地都要充公,以後咱們這裏的田地指不定也要交公,王老爺那麽配合紅營,紅營照樣要把爺的田分了,甚至連一塊薄土都不給他留!王老爺是與人為善,他們是得寸進尺!”


    王福貴越說越氣,深深吸了口帶著濃烈焦糊味的冷空氣,壓下心頭的委屈和怒火:“以前那些官府搞容紅聯紅,衙門裏頭的官都不管村裏的事,咱們背後沒有撐腰的,隻能打碎了牙往肚裏吞,如今好不容易朝廷王師來了,咱們怎能不抓住這個機會逆天改命?你想不想當主子?想不想當老爺?想就別廢話!”


    說著,王福貴不再理會那管家,他不再躲藏,又矮又瘦的身子從亂石後挪出來,故意踉蹌著,深一腳淺一腳地朝村口那片火光最盛、土司兵聚集的地方奔去,臉上瞬間堆砌起一種混合著巨大悲痛與諂媚的複雜表情。


    他的喉嚨裏擠出撕心裂肺的幹嚎,卻又不敢太大聲,怕驚了那些煞神:“軍爺!軍爺啊!別動刀!自己人!小人知道村裏的刁民都藏在哪裏,一個都跑不了,小人願意為軍爺帶路!”


    正在村口處放火的幾個土司兵聽到王福貴的喊聲,有些訝異的轉頭看向他,他們似乎聽不懂漢話,嘴裏嘰裏咕嚕的嚷著幾句土語,有人的手已經扶上了刀把,似乎隻等王福貴靠近,便拔刀揮砍,王福貴也不傻,見狀趕忙停住腳步,撲通一下跪在地上:“軍爺!小人是良民,小人是來帶路的!”


    村子裏頭又跑出十幾個土司兵,不一會兒,一個耳朵上吊著紋著壯紋的銀環的漢子走到王福貴之前,用半生不熟的漢語問道:“你說你知道這村子裏的村民藏在哪裏?”


    王福貴偷眼瞧向那漢子,見他腰間纏著巴掌寬的皮帶,皮帶扣是磨圓的青銅,身上穿著一件褐色的藤甲,腳上穿的也是布鞋,猜測他是這幫土司兵的頭目,當即露出一副諂媚的表情來:“大人,小人就是從那些刁民藏身之處逃出來的,專程來給大人報信,小人從小在這王家村長大,是世代良民啊!”


    “小人不求什麽賞賜獎勵,隻求大人能幫著小人去把那些刁民教訓一頓,把那些農會的匪賊殺盡,糧食金銀,一概任由大人取用!”


    王福貴猜得沒錯,這漢子確實是這幫土司兵的頭目,他的漢語算不上精熟,王福貴的話他聽了個半懂不懂,但也聽明白了王福貴確實知道村裏的村民藏身之處,又見王福貴一身破破爛爛的衣裝,知道他心裏頭實際上是個什麽想法,麵上頓時一喜,點點頭道:“你帶路,我們拿了糧食金銀,剩下的統統歸你!”


    一旁一名土司兵湊到那名土官身邊,低聲用土語說道:“頭領,上麵剛剛派人來傳令,說要我們帶著人迴韶州城去,我們在這裏燒村子已經是違抗軍令了,若是……”


    “要迴去也得帶著金銀糧食迴去!漢人的軍令,管不到我們的頭上!”那名土官擺了擺手,雙目之中翻湧著一絲貪婪的目光:“漢人最狡猾,永興打完仗說有賞賜,結果沒有發下一文,攻入廣東後說有賞賜,又沒見著一文,守住梯雲嶺說是有賞賜,結果還是什麽也沒見著,就一次次騙著我們賣命!”


    “如今攻下韶州城,又說會有賞賜,誰還信他們?漢人不賞,我們自己拿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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