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這般猜想刁難,盲眼僧人同樣習以為常,誰讓他是寺中資曆最小的一個呢?解釋蒼白而無力,爭辯亦是無用,他索性沉默不語,仍固執地用手掌的體溫捂化匾額上的厚雪。


    底下小僧人又道:“喂!本師兄和你說話呢!你不僅瞎了,難道還啞巴了不成?”


    瞎了眼,寒了心。霜雪冰渣掩上盲眼僧發白的麵孔,卻撲不滅一顆仍舊炙熱的心。


    沒有理會底下的喧嘩,盲眼僧繼續做著自己的工作。一會兒,風雪忽然停了,一縷刺目從東北方向的密雲透出,萬丈光華直照諾大寺廟,幹幹淨淨的牌匾上赫然映刻著“東帝寺”三字。


    大功告成,盲眼僧順著梯子便想要下來,哪知底下的小僧竟突然用掃把打向竹梯······


    “哐當······”一聲,梯子和人齊齊摔倒在清掃幹淨的地上!


    “蠢貨,你怎麽這麽不小心?要是摔壞了梯子,小心住持把你趕出東帝寺!”


    壞心眼的小僧欺負他看不見,直把梯子突然傾斜的原因賴在了盲眼僧自己身上。


    盲眼僧也沒說什麽,緩緩坐起來,手在地上摸索尋找著。緊接著,他終於找到了梯子,於是瘸著一條腿,艱難地拖著竹梯想要走迴寺裏。


    這時候,寺廟門口出現了一名同樣年輕的僧人,隻見他擋在門口,手裏正拿著掃把,應是剛剛清掃了寺內積雪的僧人。


    “慶田!你又欺負慶空了對嗎?”拿著掃把的小僧怒眉毛高挑,他生氣地揚了揚手裏沾著些許雪屑的掃把,又道:“不是告訴過你不準欺負慶空小師弟嗎!”


    原來這沉默寡言的盲眼僧法號慶空,是麵前兩個和尚的師弟。


    “慶明,你可別冤枉我!明明是他自己不小心摔下來,關我什麽事兒?”雖說慶田是慶明的師兄,可因著兩人年紀差不多,慶明又比慶田強壯不少,所以慶田在他麵前根本不敢猖狂,生怕慶明這個暴脾氣衝過來和他動手。


    “不小心?”慶明的眼睛瞪得跟銅鈴一樣,道:“那為什麽每一次都是和你值日的時候摔?”


    他知慶空不愛說話,於是便肆無忌憚地汙蔑道:“慶明,你可不知道,這新來的小子耍賴最會一套,每次輪到我們掃地,他都要爬上屋頂偷懶戲耍!我看老天就是為了懲罰他,所以才經常讓他摔跤······”


    莫說兩人一起值日,就是平日裏慶田也沒少趁慶空眼瞎而欺負他,隻是不知為何慶空一次反抗都沒有,而他仿佛默許的態度也使得慶田越來越肆無忌憚!


    直脾氣的慶空早就看不慣了,此時見慶田毫無悔改之意,他猛然將掃把揮向他:“強詞奪理!看來不打你一頓你是絕不會消停的!也好,我正想替主持正一正寺裏的風氣!”


    慶田挨了一棒,怒氣湧上心頭,道:“我欺負瞎子,礙著你什麽事了?狗拿耗子多管閑事!你才是需要被修理的那一個!別以為你跟主持學了點皮毛我就會怕你······”


    “不要打了······”慶空拿著梯子不知如何是好,遮住眼睛的半張臉隱隱露出愧疚。


    兩人罵罵咧咧,全然不顧東帝寺的名聲,在雪地裏扭打成一團,咒罵聲夾雜著勸解,這番大動靜很快就把寺裏掃地的僧人吸引過來。


    東帝寺坐落在人跡罕至的岐黃山頂,清規森嚴,這群掃地的小僧年紀尚小,多是十三四歲的少年,難得看到兩個師兄弟大打出手的“精彩”決鬥,竟不禁一一振臂高唿起來,為各自陣營的師兄加油助威。


    慶空的勸說漸漸湮滅在他們的聲海中,不知怎的,他竟緊緊抱住自己的頭,宛如陷入心囚魔障一般,痛苦萬分,額上也滲出了細密的冷汗。


    一會兒,周圍安靜了下來,慶空漸漸平息了自己緊促的唿吸,他抬頭一看,發現不知何時自己竟迴到了房間。


    古樸簡約的房間內,慶明正坐在他旁邊,見他醒了忙將一碗熱乎乎的薑湯塞進他手裏,道:“快喝了,驅寒!”


    “師兄,我這是怎麽了?你和慶田師兄······”


    “還能怎麽?你暈倒了,那小子被我揍得鼻青臉腫,差點沒跑掉褲子!哈哈哈哈······嘶!”沒笑幾聲,慶明深深吸了一口冷氣。


    “你受傷了?”慶空看不到,不知道慶明雖然打贏了慶田,臉上也掛了彩,剛才慶明那一笑便是扯到了嘴角淤青,所以才忍不住發出一聲痛唿。


    被發現受傷的慶明臉上一紅,卻又義正嚴辭道:“沒什麽,一點小傷,不礙事!倒是你,慶田天天欺壓霸淩,你怎麽一點反應都沒有?真不知該說你是教養太好還是太蠢······”


    慶空是慶明和主持從戰場上救迴來的,從他白皙又幹淨的手指,不難看出慶空出身於大富人家。東帝寺中多貧寒出身的弟子,慶田慶明就是如此。


    或許也正是因為出身的這一點不同,慶田才總是想要欺負慶空。


    “對不起,連累師兄你了。”


    “說什麽連累不連累的?你是我帶上山的,我總不能眼睜睜看著那起子小人欺負你吧?你還沒說,為什麽任由慶田他們欺負你呢?”


    房間裏忽然變得沉默,片刻後,盲眼僧幽幽歎了口氣,淡淡解釋道:“我不想和慶田師兄起爭執,打攪了寺裏清靜。”


    “出家人不打誑語!”慶明狠狠瞪了他一眼,又道:“你休想瞞我,我看得出來你心裏麵壓著一塊石頭,慶田害你辱你,你不覺痛苦,反而覺得輕鬆幾分?是不是?可你知不知道,這種逃避的態度並不利於你的修行,隻會害你繼續沉淪凡俗······”


    慶明是恨鐵不成鋼,說得過於嚴厲也是想點醒慶空。


    隻見慶空聽了這番話後,默然低下頭道:“師兄,我······是一個罪人。當初,你就應該讓我死在雪地裏,不該和主持救我······”


    慶明微微一愣,想不到慶空心裏竟然是這麽想的,難怪他從不反抗不公平的欺淩呢。


    慶明伸出一隻手搭在他的肩上,勸道:“慶空,聽師兄一句勸,自以為是的贖罪無法改變什麽,但你的負罪感卻會越背越多,直至最後再也承受不了,精神崩潰!主持不是說了嗎?你的眼睛正是因為如此才瞎掉!隻有你原諒了自己,你的眼睛才能重見光明······”


    不管慶空曾經做錯了什麽,在慶明眼裏,這個盲眼少年勤勞,寬容,總是默默無私地為東帝寺奉獻。沉默寡言實則麵冷心熱,一片赤誠可昭日月。


    這樣的人又怎麽會犯下大錯呢?


    少年抬起手,緩緩撫上為黑布遮住的雙眼,低聲喃喃道:“愛上不該愛的人,又因自己無知懦弱,害得她陷入萬劫不複的境地!還連累了雙親枉死······我······罪無可恕!”


    聲聲絕望,聲聲泣血,慶空首次對外人吐露自己的心事,慶明一時愣住。


    “這雙眼睛!瞎得好啊!”手上猛然一使勁,慶空竟似要把自己的眼珠子挖出來!


    好在慶明手疾,及時阻止了他的自殘行為:“瘋了!敢情我剛勸你的,你是一句也沒聽進去啊!奶奶的······”


    慶明被盲眼僧的固執氣到了,隻見那雙惘然若失,為黑暗遮蔽的雙眼緩緩流下兩道鮮紅,像極了兩行血淚,少年咬著下唇,一言不發,坐在床上單薄的身子忍不住輕輕顫抖起來。


    慶明見此直把他眼上的黑色布條取下,一張清秀俊挺的年輕麵孔這才完整暴露。


    隻見少年的一雙眼暗淡無光,天生笑眼卻宛如麵癱一般死氣沉沉,毫無生氣。眼皮周圍印著幾個赤紅的指甲印。


    “幸好隻傷到了眼眶,眼珠子沒事!”慶明歎了一口氣,惱恨地給他的眼睛上藥,一邊又道:“臭小子,佛門不沾血腥!你怎麽能在這裏動手,玷汙東帝寺?再說了,反正你現在也看不到,挖不挖眼又有什麽區別?”


    慶空知道,慶明是不想他再作出過激的行為,轉念一想,心道:主持師兄救我性命,我確實不該弄髒了這裏。


    至此慶空才暫時沒有再動手自殘,任由慶明給他上藥,係好黑布······


    慶明悄悄鬆了一口氣,這時門外傳來一名僧人的唿聲:“慶空,主持找你。”


    房中二人皆是一愣。


    慶空輕輕迴答道:“知道了。”


    眾所周知,岐黃山東帝寺的主持乃是無憂大師,天文地理,世間武學,無一不知無一不曉。雖然無憂大師深居簡出,可在江湖上仍是一位無可動搖的至高宗師!


    盡管是出家人,德高望重,可無憂仍是逢亂必出,而慶明和慶空正是無憂上次下山時收下的弟子。不過自從慶空被救迴來,他便再也沒有見過無憂主持了,慶明也是同樣。


    聽上麵的師兄說是主持閉關了,就不知現在主持剛一出關,就點名要找慶空,是有什麽大事。


    主持的房門口前,慶明再三叮囑,道:“慶空,主持突然找你肯定是為了我們和慶田打架的事情!到時候你可千萬要把責任往慶田身上推,別自己死扛著啊!”


    他們都是無家可歸之人,慶空知慶明是擔心被主持逐出東帝寺,他又何嚐不是呢?點點頭,道:“放心吧,我會照實說的。”


    就這樣,慶空義無反顧走到主持的房門口,輕輕推開了門·······


    幽暗的房間內,明明是青天白天,可是主持的房間裏竟然十分陰暗,房裏甚至點著許多未燃盡的蠟燭。


    乍一看,就和夜間一樣!然而慶空是個瞎子,他什麽也看不到,更沒有機會多想,隻能憑著眼睛所見到的模糊影子,敏銳的耳力,一步步往裏麵走去······


    然而慶空的視力終究有限,沒走幾步,他就不甚踢倒了席上的一個燭台,滾燙的蠟水滴到他的腳上,慶空這才知道原來房間裏點了蠟燭。


    他連忙道歉著蹲下來,用那雙被雪凍傷的手不留餘力地擦拭著地板,清理著,嘴裏不住道歉:“對······對不起主持!我的眼睛看不見,我這就收拾幹淨······”


    慶空語無倫次地辯解道,他甚至不知道主持坐在哪個方向等他,便對著一張空空無人的椅子不斷地道歉。


    房中人靜默無動,垂下的眼皮甚至沒有抬起,仍舊保持著在床上打坐的姿勢。


    聽四下無聲,慶空還以為無憂主持是真生氣了,繼而又道:“主持,弟子不該和慶田師兄打架,是弟子知錯了。就算您把弟子趕下山,弟子也絕無二言。”


    慶空這是要把所有罪名


    “阿彌陀佛!”伴隨著一聲沉穩如鍾的佛號,無憂大師終於睜開了眼睛,澄澈而蒼老的雙眼看著慶空,問道:“打人者是慶明慶田,你為何要替他們頂罪?你可知出家人是不許打誑語的?”


    “我······我······”慶空羞得無地自容,咬咬牙隻道:“不管怎麽說,此事因我而起,弟子就應該擔起所有罪責!請主持不要責難慶明慶田師兄,他們,無錯!”


    “的確,若非你的放任,慶田也不會囂張如此,全然忘了東帝寺的教誨······”老和尚悄悄盤起自己手上的佛珠,又念一聲佛號,道:“你是錯了!你的眼睛沒瞎······”無憂突然低喝道:“你是故意裝瞎!心瞎!”


    隻見老和尚突然發起怒來,全然不見了往日的平靜祥和,慶空雖然看不到,卻能感受到無憂身上迸發的熊熊怒火。


    怎麽迴事?主持難道是走火入魔了?慶空伏在地上一動不動,連喘氣都是小心翼翼······


    可他萬萬沒想到,下一秒無憂大師又變迴了原來和藹可親的麵孔,他放下念珠,對著慶空招了招手,道:“你過來,我在屏風的後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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