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個冬日的上午,寒風裏的大北莊,操場旁的衛生隊。.tw


    陽光,照進了病房,在地麵上投射出窗的扭曲輪廓,坐放在火爐上的破水壺嘶嘶地冒著水汽,被陽光照射後醒目地飄白,伴著爐火中劈劈啪啪的柴炭輕響,給人一種暖洋洋的愜意。


    王朋連的兩個傷員今早剛剛被送走,一個已無大礙,另一個失去了一條腿,本來截肢那個該繼續養一段,可是鑒於他的低落情緒,周醫生放了他返迴,派擔架員抬著他迴去他想去的地方。


    此刻,清閑的病房裏隻剩下兩位,胡義和馬良。


    馬良的軍裝已經穿戴整齊,綁腿也打了,隻是沒掛裝備。他坐在他的病床邊,靜靜看著窗外的操場發呆。


    胡義的傷是最重的,不過現在已經能起來走走了,他躺靠在床頭,正在端詳手中那本尚未打開的破書,這是政委剛才來看望時特意借給胡義看的。書已經舊得不堪,有些破損泛黃的封皮尚能看得出兩個大字的書名《彷徨》,封底一行標注:北新書局,民國十五年。


    注意到書中夾著一個紙質書簽,他便隨手打開到這頁,看來這書簽是丁得一自己動手做的,隻是用紙疊成條狀,再粘合,上麵豎寫有四個工工整整的字:旁觀者清。這是政委的筆跡無誤,而書簽夾在的這頁,正是其中一篇文章的開始,文章名是《孤獨者》。


    “哥,你說……我為什麽不願意走出這個門。”


    馬良忽然說話了,他仍然在看窗外,好像在想什麽,又好像什麽都沒想,隻是發呆。


    胡義不經意地從這一頁開始看起,拜政委所賜,這是他生平第一次看小說。雖然沒抬頭,他仍然淡淡地迴答了馬良:“因為害怕。”


    這個迴答似乎讓馬良醒了過來,他收迴了望著窗外的目光,詫異地看著正在低頭捧著書看的胡義:“你怎麽知道?”


    “因為每次躺在安逸的病床上之後……我都不想再離開。.tw[棉花糖小說網]”


    “原來你也……”


    “對。我也會怕死。雖然我不怕死。或者你看起來我不怕死。”


    “那麽說我……”


    “說明你是個人。”胡義這時才停止了閱讀,抬起頭:“你會害怕很久,除非你重新站在槍林彈雨中。從醫院到歸隊的路,會讓你覺得很長,長到你舍不得走。你是不是已經在羨慕那個截肢的人了?”


    在這個暫時沒有其他人的病房裏,胡義以一個老兵的感受道出了馬良的彷徨。被截肢的戰士不知道,在他為他的傷殘而悲傷的時候,其他的傷員投向他的目光未必是憐憫和同情,反而是羨慕;至少,他的戰鬥結束了,不必繼續掙紮在泥濘的彈雨交錯。


    馬良咬著嘴唇沒說話,胡義認真道:“我也羨慕……不過你別忘了,現在所有人都覺得你視死如歸呢,就算你說你害怕,也不會有人信了。你不是總說你也想有傷疤麽?現在你該知道了,一身傷疤什麽都不能代表,隻能成為被忘記的疼。”


    病房門開,伴隨著一陣涼氣湧入,走進了一襲白衣的周大醫生,順手將拎著的飯盒放在火爐邊上,一邊草草打理她的發髻,一邊抱怨天氣:“才拎了這麽幾步路,我的早飯就涼了!”


    坐在床邊的馬良起立:“周姐,我想走了。”


    “嗯?你不是說還有點迷糊麽?”


    馬良笑了笑:“本來……是想多賴幾天來著。”


    “少跟我打馬虎眼,這可不是逞能的事。”


    馬良看了胡義一眼,連長說的一點都不差,以後說害怕都沒人信了,這就是英雄的待遇。


    “我真不礙事了,我想去團部報個到,然後今天就迴酒站歸隊。”


    ……


    馬良出了病房,周大醫生坐在火爐子邊上開始吃她那份時近晌午的早飯,吃著嚼著還不忘撩撥病床上看書的胡義。


    “你來不來點?我喂你。”


    “午飯時間還沒到呢。”


    “臭德行吧,一個扛槍的大頭兵,能把子彈數明白就不錯了,還人模狗樣的看本書。”


    “不進步怎麽和你般配。”沒有其他人在了,胡義倒也再沒遮攔。這句話是反諷玩笑,可是落進周晚萍耳中更像是酸溜溜的怨言,笑得她差點嗆到。


    “省省吧,把書吃了你也當不成小白臉。”


    “……”


    看到那倒黴混蛋放下書一頭黑線說不出話,她又開心地笑了個夠,然後繼續吃她的早飯。隔了一會兒,忽然又說:“有件事我想問問你。”


    “我能不迴答麽?”


    “不能。”


    “……”


    “哎,你和蘇青是怎麽認識的?”


    這個問題算是問在胡義的七寸上,這沒心沒肺的周大醫生什麽時候好這個了?他裝聽不見。


    “忘了這是誰的地盤了是不是?又活膩歪了?”


    “路遇相識。”


    “那她為什麽那麽看不上你呢?”


    “我是逃兵。”


    聽得出他是心不在焉的敷衍,周晚萍倒沒再追問這個,轉而問:“你喜歡她麽?”


    這書沒法再看了,胡義不得不放下,撐著床邊坐了起來,無奈對周晚萍道:“大姐,你那早飯要是再不吃完,可就開午飯了。”


    “不敢說?看來你……”


    “什麽敢不敢的,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你饒了我這老老實實的病人行不行?我還想多活幾天呢,這都學會爭取進步了,我容易嗎我?”


    她仔細盯著胡義的表情看,可是這混蛋整天麻木不仁的表情稀缺,從現在這副正經的冤枉相裏什麽都看不出來,滿臉都是無辜。


    “嘖嘖,還挺會裝。哎,那我告訴你,我倒覺得……蘇青好像喜歡你。”


    “不可能!你快別講鬼故事了好不?這要讓人聽去,我倒不怕當冤大頭,你不是毀了人麽?”


    她繼續仔細盯著胡義的表情看,他居然不吃驚,迴答沒有猶豫,是斬釘截鐵,看來這次可以認定他的話是真的。而胡義這句話,也確實是真的,他真的認為不可能。


    “難道……是我看錯了?”周晚萍故意用嘀咕的語氣結尾。


    “姐哎,好好當你的醫生吧,可別學村頭村尾那些能人,你不是那塊料。”


    “怎麽說話呢?”她假意嗔怪。


    “好好,我說錯了,你是那塊料。我有眼不識泰山。”


    她被逗笑了,不經意露出漂亮唇下的一線皓齒。陽光仍然靜靜懶在屋地上,水汽仍然嘶嘶升騰在水壺蓋邊,一切都是暖洋洋的。


    ……


    團部大院,政工科辦公室內,這裏同樣是暖洋洋的,因為這裏也有個小火爐子,火上也坐著水壺,正被燒得泛開。


    蘇青把雙肘環抱在自己胸前,站在窗邊,看外麵的藍天。像是在思考,也像是在迴憶。


    辦公桌側邊,擺著個破板凳,板凳上坐著個紮倆辮子的,伏在桌上,小嘴裏叼著半截爛鉛筆頭,無精打采看著鋪在桌上的紙,抓耳撓腮。


    壞透了他!小紅纓心裏暗恨,說要王小三,他答應的也太快了,當天就讓騾子把人領迴酒站去了。不但如此,還命令她必須每個白天到政工科來寫檢討書,這下誰都指望不上了。一千個字哎,姑奶奶的!寫一千個一字行不行?


    “怎麽不寫了?”窗邊的蘇青不迴頭地問。


    “你怎麽知道我沒在寫?”小紅纓老大不高興地順嘴對付。


    “我聽不見落筆聲。”


    一對小辮兒扭頭看窗邊的背影,朝她做出個醜到極致的鬼臉,用口型無聲地念三個字:狐――狸――精――


    “有膽你就把那三個字念出來給我聽聽!”蘇青仍然在看窗外。


    小紅纓詫異得差點從板凳上掉下來,拾起了她那差點掉到腳麵的小下巴,呆呆問:“哎?你背後長眼了嗎?”


    “趕緊寫。”


    “我才會幾個字啊?我寫得出來嗎?”


    “平時上文化課的時候你幹什麽了?既然王小三都能寫,你為什麽不能?”


    “那有什麽辦法,這個字我就是不會寫。”


    “不會寫的先畫上圈。”


    等的就是這句話,一千個字九百個圈,好辦多了!


    小紅纓剛剛露出了得逞的賤笑,便聽到來自窗邊的補充:“迴頭我再教你一個一個填上。”


    咕咚――


    該來的躲不掉,那缺德玩意終於掉下了板凳,摔了個眼冒金星。


    蘇青也終於收起了思緒,轉過身,看了看失魂落魄在地上的倒黴孩子,來到辦公桌邊,再看看那張寫了歪瓜裂棗十幾個爛錯字的草紙,十分無奈,這還沒有她畫在桌麵上的小王八多呢!


    但這時,蘇青的目光突然鎖定在紙旁的桌麵上了,她的神色瞬間嚴肅起來。在一個個鉛筆畫在桌麵上的小烏龜當中,赫然畫著一個‘羊頭’圖案!


    “別裝死了!快起來!”


    “我可能摔壞了,我得去衛生隊找周阿姨看看。”


    “用不著泡蘑菇,今天上午我不用你寫了。”


    地上的缺德玩意聽到這句話一骨碌爬起來,拍打著身上的灰塵便要往外跑,被蘇青一把扯住,指著桌麵上的鉛筆圖案問:“這是你畫的。”


    “嗯。怎麽了?”


    “在哪學的?”


    “前一陣……忘了哪個牆頭看見的。”


    “多久的事?”


    “挺長時間了,要不我能忘了嗎?”


    確定這不是新出現的,蘇青才鬆了一口氣,不過小紅纓這一無心之舉,反倒讓蘇青再次陷入了沉思。


    “喂,我能走了吧?我得吃飯呢!”


    “丫頭,如果你能幫我一個忙……我可以考慮減免你五百個字。”


    “九百!”蹬鼻子上臉是她的本色。


    “當我沒說。”


    “好吧,算你狠!”小紅纓迴到板凳上坐下來。


    水汽仍然嘶嘶在水壺蓋邊,一切都暖洋洋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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