碼頭出口處,穿白色製服的殖民地警察正在檢查證件。江桃遞上通行證時,注意到對方多看了幾眼她襯衫上的蘇繡。


    “來談生意?”警察用生硬的普通話問。


    “是,刺繡貿易。”江桃指了指自己衣襟上的玉蘭花。


    警察突然笑了,從櫃台下摸出本英文雜誌,指著某頁問:“像這樣?”


    雜誌上是篇關於中國工藝品的報道,配圖赫然是幅蘇繡。江桃驚訝地點頭,警察豎起大拇指,痛快地蓋了入境章。


    走在彌敦道上,江桃被閃爍的霓虹燈晃得眼花。賣咖喱魚蛋的小攤旁就是勞力士專賣店,穿西裝的洋行職員與赤腳挑擔的苦力擦肩而過。她緊攥著寫有旅店地址的紙條,忽然被人拽住衣袖。


    “小姐,小姐,看看絲巾”


    街邊攤主抖開一條仿香奈兒的絲巾,江桃卻盯著他貨架角落——那裏堆著幾塊機繡的“蘇式”手帕,針腳粗糙,玉蘭花的輪廓歪歪扭扭。


    “這……哪裏產的?”她忍不住問。


    “深圳啦!”攤主滿不在乎地擺手,“鬼佬分不清啦,十塊錢三條!”


    江桃胸口發悶。她想起臨行前有人說的話:“現在外麵的人,都把我們的繡活當地攤貨賣。”


    江桃心裏頗為不是滋味。


    可是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


    現在的香江就是瞧不起內地人,包括內地來的各種用品,也被人視作廉價貨色。


    “不用了,謝謝。”


    她委婉的拒絕。


    提著箱子往前走。


    攤主在她背後冷嗤“就是沒錢啦,內地佬這種的我見得多啦!”


    他的聲音並沒有刻意壓低。


    江桃攥緊了手裏的箱子,沒有說話。


    她乘坐電車去了利源東街。


    利源東街的繡線鋪藏在一條窄巷裏,門口掛著褪色的“錦榮繡莊”木牌。江桃剛踏進店門,就聽見櫃台後傳來一聲嗤笑。


    “大陸妹又來買便宜貨啦?”穿花襯衫的老板娘正用廣東話跟夥計說話,眼睛斜睨著江桃的布鞋,“上次那些蘇州佬拿機繡冒充手繡,害我被客人罵。”


    江桃沒想到上來態度就這麽差。


    她的臉色有些難看。


    江桃攥緊了裝著繡樣的布袋,指節發白。她深吸一口氣,用不太標準的廣東話開口:“我想看真絲繡線。”


    老板娘驚訝地挑了挑眉,從玻璃櫃底層取出幾個線板:“最便宜的二十塊一束”


    線板上的絲線灰撲撲的,江桃輕輕一撚就斷了頭。她突然解開自己的襯衫第二顆紐扣,露出內襯——那裏繡著朵藏起來的並蒂蓮,針腳細密得幾乎看不見線頭。


    “我要這種。”她指著蓮花瓣上漸變的水色,“能劈六十四股的頂級杭絲。”


    店裏突然安靜下來。樓梯口傳來拐杖聲,一位滿頭銀絲的老先生顫巍巍走下來:“姑娘,這衣服自己繡的?”


    他戴著放大鏡細看那朵蓮花,突然用帶蘇州口音的普通話驚唿:“是顧家的針法!”


    江桃沒想到自己這顧繡居然還能被認出來。


    “是的。”


    那老先生顯然十分激動地樣子:“我也是學顧繡的,後來啊,來了這邊。”


    在老先生的堅持下,老板娘不情不願地捧出珍藏的絲線。江桃摸著久違的頂級杭絲,突然聽見街邊報童吆喝:“最新款迪奧時裝登陸香江!”


    茶樓電視正播放新聞:法國設計師用中國刺繡元素製作的高級成衣,一件賣到上萬港幣。畫麵裏的模特穿著繡有拙劣梅花的西裝,字幕寫著“東方風情”。


    “看見沒?”老板娘尖著嗓子說,”人家法國佬才叫時尚!”


    江桃盯著電視,突然笑了。她掏出隨身帶的方便麵包裝袋——上麵印著傳統麥穗紋樣:“老板娘,你說這個值多少錢?”


    “癡線!”老板娘翻白眼,“即食麵包裝紙能值幾個錢?”


    “在大陸,我們廠每月賣三百萬包。”江桃不緊不慢地說,“如果每包多一毫子刺繡設計費……”


    老先生突然拍桌大笑,茶水濺濕了長衫:“妙啊!把蘇繡做到日用品上,鬼佬想偷都偷不走!”


    老先生姓沈,單名一個“儒”字,是四十年代末從蘇州避禍至香江的老繡匠。他顫巍巍地拉著江桃的手,領她上了繡莊的二樓。


    閣樓裏堆滿了樟木箱,掀開蓋子,裏麵是碼放整齊的繡品——雙麵繡的貓蝶圖、亂針繡的山水、盤金繡的龍鳳褂……每一件都用油紙仔細包裹,保存如新。


    “這些都是我幾十年攢下的。”沈老取出一幅《百子圖》,手指撫過那些嬉戲的孩童,“香江沒人識貨,鬼佬隻當是工藝品。”他苦笑一聲,“連我兒子都說,這些老東西遲早要進垃圾桶。”


    江桃小心地捧起一幅未完成的《牡丹亭》,針腳細密得幾乎看不出走線痕跡“沈伯,這是……”


    “是我二十歲那年繡的。”沈老從箱底摸出半截斷針,“怎麽樣,很漂亮吧。”


    沈老親自泡了壺碧螺春,茶香在狹小的閣樓裏氤氳。窗外是香江繁華的夜景,霓虹燈透過花窗,在繡品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阿桃,我同你講實話。”沈老啜了口茶,“我這把年紀,最怕手藝帶進棺材。”


    他從抽屜裏取出賬本,指著一行數字:“去年一整年,真正的手繡隻賣出三件,還是日本人買的。”又翻到機繡那頁,“這種便宜貨,一個月能出兩百件。”


    江桃想起自己廠裏的方便麵——最初也是被人笑話“比不上進口貨”,如今卻供不應求。


    “沈伯,大陸現在不一樣了。”她掏出與杭州百貨簽的合同,“您看,光是這份訂單就……”


    沈老突然抓住她的手:“我跟你迴去!”


    三天後,沈老變賣了繡莊的存貨,隻帶著幾箱絲線和繡樣跟江桃上了火車。月台上,老板娘陰陽怪氣:“沈伯,大陸窮得飯都沒得食,你迴去做乞兒啊?”


    沈老把拐杖往地上一頓:“我迴去教徒弟!”他拍拍隨身帶的皮箱,“這些繡活,要留給識貨的人。”


    車廂裏,沈老像個孩子似的趴在窗口,看風景從香江的高樓大廈漸漸變成廣東的稻田。江桃給他泡了自家產的方便麵,老人捧著搪瓷缸,突然老淚縱橫:“四十年了……真是懷念啊……”


    “近鄉情怯啊。”


    沈老摸了一把眼淚。


    “您別哭了。”江桃遞過紙巾。


    “年齡再怎麽不饒人,終究是個糟老頭了。”沈老擦拭著眼角,“你是女娃子,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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