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王帳走出來的年輕人


    兩天後,範閑一行人準備離開青州。此行需要深入草原,自然不方便再乘坐馬車,除了拉貨物的車外,其餘的行商們,都是騎馬而行。在這兩天中,沐風兒已經很自然地與那些商人們搭好了關係,說定了一路進發。


    這個清晨,當大批的商隊開始依次出城之時,再一次出城打兔子歸來的青州騎兵,恰好迴城,兩個隊伍擦身而過。


    騎兵們沒有正眼去看這些商人,雖然有時候上司也會派這些騎兵,護送這些商人一程,但更多的情況下,雙方很少打什麽交道。沒有慶軍護送,這些商人或許還更安全一些。


    麵色有些疲憊的葉靈兒,騎在馬上,幾絡青絲從頭盔裏漏了出來,與汗水混在一處,有些粘粘的。她用手指拔弄了一下,眼光下意識地在城門處的商隊處晃了一眼。


    便隻是一眼,卻像是被一方磁石吸引住了。葉靈兒眉頭皺了起來,有些疑惑地看著商隊中,一個站在馬旁的年輕商人,那名商人穿著一身棉衣,普普通通,看上去並不怎麽刺眼,但葉靈兒總覺得感覺有些古怪。


    從這個角度隻能看到那個年輕商人的背影,就是這個背影卻讓葉靈兒發現了對方的真實身份,她的臉色倏地一下變了,眼瞳裏閃過幾絲複雜的情緒。


    是範閑。


    為什麽葉靈兒能夠如此輕易地發現範閑的身影?因為範閑是她的師傅,曾經教過她一年的小手段,而葉靈兒也毫不藏私地將葉家大劈棺教給了對方。手掌相交,身體互戰,彼此對彼此的動作習慣與身體特征,熟悉到了一種很可怕的程度。


    葉靈兒怔怔地望著那個背影,咬著嘴唇。壓抑著自己的情緒,沒有騎馬上前,一鞭揮下,喚聲師傅,大哭一場。


    因為她知道,範閑既然喬裝打扮來了青州城,也沒有來見自己,那麽做地一定不是私事。而是朝廷有極其重要的任務,監察院想在草原上鬧出一些動靜來。


    如果不是極為重要的事情,像範閑這種千金之子,絕對不可能冒如此大險,深入草原。如今的葉靈兒早已不是當年那個飛揚的小姑娘,人已經成熟了許多,自然不會當著眾人的麵,點破範閑的身份。隻是深深地看了那個背影兩眼,便沉默地一領馬頭,向著州府行去。


    待入了州府之後,還沒有休息片刻,她就開口說道:“定州大將軍府前些日子下令秋狩。我們也該有些動作了。”


    一名將領在一旁聽著,心頭發寒,暗想小姐現在是越來越狠,隻是連夜出襲。人馬都累的不行,解釋道:“大將軍府地軍令清楚,青州並不在此次秋狩範圍之中。”


    “那我們自己做。”葉靈兒低著頭,她現在不是一個來玩的小女孩兒,而是有很多經驗考量的軍中女將,加上她的身份來曆,所進之言,即便是頂頭上司。也必須認真考量。


    沒有人清楚葉靈兒為什麽堅持青州軍加入秋狩的範圍,因為沒有人知道,監察院提司範閑來了青州,離了青州,進入了草原。葉靈兒的提議,隻是想用青州的騎兵,吸引胡人大部分的注意力,保護那一路商隊地安全:“今年的商人來的特別多。誰也不知道胡人會不會突然發瘋。”


    “胡族的那些貴族們還指望著商人源源不斷運貨進去。怎麽可能發瘋。”將領在心裏想著,皺眉說道:“不要管那些商人。如果我們出兵,隻怕反而會給他們帶去不方便。”


    葉靈兒沒有說話,低頭想著,如果進草原的三條道路亂上一亂,應該會讓範閑做事情方便一些,雖然她此時根本不清楚,範閑冒險入草原是為什麽,但她隻知道一點,師傅這個人,向來最擅長從亂中謀取最大地利益。


    在這兩三天裏,青州後方的定州大本營內突然多了許多的外來人。這些人有的是用地朝廷各部官員身份,聲稱前來檢查用度情況,有的則是來自各地的商人,還有一些趁著戰事將息之際,前來西方淘金的苦力。


    這些人的身份很雜亂,所以沒有引起什麽人的注意,隻是隱隱分成了許多小組,而每一群人裏麵,都有一個領頭的。就在範閑一行人離開青州,開始往草原王帳前行,去尋找那個叫做鬆芝仙令的人時,這些領頭地人物,卻悄無聲息地進入了大將軍府。


    今日大將軍府有要事,一應閑雜人等,都被趕出了府去。望著堂下的十幾名服色各異的人們,大將軍李弘成不由苦笑起來,說道:“範閑這次的手筆還真大。”


    進入定州城的這些人,全部是監察院的官員密探,此時大將軍府中,便是各部分的頭目,但隻有一個人,有資格坐在堂下的椅子上。此人已至中年,華發未生,眼神卻有些疲憊,看來這三年在異鄉國他鄉,確實過地異常辛苦。


    此人望著李弘成行了一禮,說道:“院裏以為,如果想要清空定州城內地奸細,則必須動用雷霆手段。”


    李弘成看著此人,皺著眉頭說道:“可是怎麽也不能讓你親自過來,鄧子越,你不在上京城裏,忽然到了定州,朝廷在北邊的事情怎麽辦?”


    李弘成身份尊貴,但對這個中年人說話也比較客氣,因為他知道對方乃是監察院駐北齊密諜總頭目,一個更緊要地身份,則是啟年小組的頭目,範閑如今最得力的親信之一。


    不錯,這名統領定州除奸事宜的監察院官員,便是被範閑派到北齊兩年多時間的鄧子越,不知道此次行動有何問題,竟讓範閑將此人調了迴來。


    “如果自己不迴來,怎麽能抓得住那些人。”鄧子越在心裏想著,卻也沒有對世子言明。因為此事不僅涉及到西胡與大慶之間的戰事,更涉及到了另一方強大的勢力。


    範閑調他南下,便沒有準備讓他再迴上京,要用的,便是他這三年在上京城內對北齊錦衣衛地滲透,以及他對北齊方麵的熟悉程度。


    “辦完這件事情,下官便不迴上京了。”鄧子越恭謹地對李弘成行了一禮。


    李弘成看著他的眼睛,緩緩開口說道:“西大營要如何配合?”


    “鄧子越應該已經進定州三天了。“範閑半閉著眼睛。坐在馬背上,似乎根本不擔心自己被馬兒摔下來,打了個嗬欠,說道:“按照約定的時間,我們必須得快一些,不然他們在定州城內動起手來,激怒了草原上的那些人們,我怕會有些不妥。”


    這件事情他已經準備了四個月。如果不是心頭的憤怒累積到了如此濃厚的程度,範閑或許不會采用如此粗暴的手段。但他心裏也清楚,對方進入草原遠在自己之前,在定州城地滲透也已經進行了一年多時間,自己在時間上已經慢了許多。如果不能在草原上把對方的主將拖住,隻怕會出岔子。


    沐風兒看了大人一眼,又往前看了長長的商隊一眼,皺眉說道:“這些人走的太慢。而且沿途的各部落都會停留,真要走到王帳,還不知道是什麽時間。”


    本來按照預定中的計劃,範閑一行商隊應該在昨天,就與這些商人大部隊分離,昨天的草原上有條岔道,胡歌應該派他的親信在那裏接應,然後範閑一行人抄近路。抵達目標所在。


    但是沒有想到,岔路口上沒有人接應,隻是胡歌地一名絕對親信,覷了個空,在晚間偷偷入帳表達了歉意,講述了一下理由。


    草原之上另兩路正在被青州軍進犯,胡歌身為左賢王帳下第一高手,恰好又領著自己的部屬在此。理所當然地被調往支援。根本沒有可能離開大部分,前來接應慶國監察院一行人。


    範閑不知道這是葉靈兒的意思。更沒有想到自己的女徒弟想替自己分憂,卻給自己帶來了更多的麻煩。


    “那個人既然一直沒有現出身形,就算我們到了王帳,也不可能會見到對方。”沐風兒看著範閑,提醒道:“對方不會犯這種錯誤,明明知道是慶國來地商隊,他不會把模樣露在咱們麵前。”


    馬兒緩緩前行,蹄踏秋草無香。


    “定州方麵已經準備好了。”沐風兒再次提醒,因為在他看來,就算胡人王帳裏有所謂高人,但是隻要把定州城內的奸細一網打盡,對方也掀不起太大的風浪來,何苦冒險?


    範閑的大拇指輕輕在韁繩上移動著,片刻之後,說道:“我必須知道那個人是誰,這是很重要地一點,如果對方是我所猜想的那個人,我就必須要改變手段,僅僅把定州城內一網打盡,並不起根本性的作用。”


    他從來沒有聽說過鬆芝仙令這個名字,也不知道這外名字在胡語中代表什麽含義,但幾乎是下意識裏,他就認為擁有這個名字的人是個女人,這是不講理的一種推斷,有些玄妙,講不清楚道理。


    範閑愈發地堅信了自己的判斷,也便愈發地憤怒起來。


    遠方有幾隻白鳥,正在沒膝長的秋草原上急速飛掠,範閑舉目望去,隱隱可見更遠處草原的後方,是一大片荒漠,而在荒漠地更遠方,是什麽呢?


    “荒漠之東,就是北海。”沐風兒看著大人微皺的眉頭,知道他在想什麽,輕聲說道:“浩蕩北海那邊,就是北齊。”


    “我去過北海。”範閑看著那邊,似乎是要看到北海裏的蘆葦,幽幽說道:“這片荒漠連綿千裏,據說沒有人能夠活著通過,而那片北海雖然美麗,但是橫無際涯,若欲橫渡,難上加難,我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要從北齊到西胡。究竟應該怎樣走?”


    “先向南入國境,再從京都西北直掠定州,再至青州入草原,便到了我們現在所處的地方。”沐風兒明顯在京都裏下了一番功夫,說道:“要花很長的時間,但是很方便,比起強渡北海,穿行荒漠來說。更加可行。”


    “但是西胡王帳和那兩位賢王,絕對不會信任一個從慶國來的中原人。”範閑一臉冷漠說道:“要取信看似熱情,實則多疑的胡人,這本身就是一件極難的事情,所以我很好奇,他們究竟是怎樣做到地。”


    以後地十數日內,商隊向著草原的深處行進,處處皆是一片秋草景致。偶見遊牧人群,放著數百牛羊,若朵朵白雲,飄蕩在微微起伏地草甸之上,美麗安寧至極。


    此地已經不是西胡與慶軍交戰之地。所以漸漸透出了一些塞外桃源的感覺。


    途中經過了兩個大的部落,慶國的商人們賣出去了許多貨物,整個商隊顯得輕快了許多,速度也快了起來。但依然沒有商人賣完了貨物。循原路而迴,因為最值錢的貨物越輕,而且如果想要賣出大價錢來,就隻能到胡人的王帳所在。


    這一路上,範閑十分仔細地注意著胡人對於自己這行商隊地態度,因為這涉及到日後天下很重要的事情,有些自嘲地發現,胡人看著中原商人的目光依然有些不善。甚至蘊含著刻骨的仇恨。


    千年來的血債,根本不可能用寶石和茶水便洗清。


    但是部落裏的頭人祭師還有貴族們,對於中原商人的態度則要好很多。經過沐風兒的小意詢問,從那些老商行地人們口中得知,這種態度的轉變,也是從一年多以前才開始。


    似乎西胡王帳終於明了了通商的重要性,對各部族發話,嚴禁他們騷擾進入草原的商隊。甚至在某些危險地帶。還要負責出動族中精銳,為這些商隊保駕護航。


    一年前。有個窮困的小部落,曾經沒有忍受住中原商隊地誘惑,暗中偷襲,搶劫了許多貨物,惹得王帳大怒,直接派兵剿了,或者說是屠了,一個小部落竟是一個人也沒有活下來。


    也正是一個鮮血淋漓的例子,讓草原上的所有人,清楚了王帳的決心,也從根本上,保證了中原商隊地安全,從那以後,雖然在草原上依然可以迎來一些不善的目光,但中原商人們,再也沒有迎來任何危險的刀劍。


    這是很長遠的一個安排,範閑也暗自佩服。他清楚,雖然如今的商隊賣的隻是一些奢侈品,但無商不活,隻要保證了草原上的商路暢通,誰知道慶國以至東夷北齊的商人們,會不會因為利益,而偷偷摸摸地不顧慶國禁令,暗中向草原輸入生活及軍事物資。


    長此以往,邊禁鬆馳,胡人地力量便會一天比一天更強大。


    這一日,王帳終於到了,看著那片孤山之下的月牙海,海子旁的小小沙漠,以及一大片青翠的草原,範閑也被如此美景弄的有些恍惚,王帳所在,果然與一般地方不同,天地間自有一股與眾不同的格局。


    尤其是那些青青草原,讓範閑感覺十分怪異,這是秋天,為何草兒還是青的?


    在孤山側邊那頭,無數的牛羊散落在寬闊地草原之上。


    胡族地少女們,在月牙海畔洗著陶罐用具,準備迎接來自中原的客人。


    一片清靜,此間地天穹似乎也要比別的地方低許多,甚至要接觸到了草原的地麵,秋風微作,草兒低伏,好不清爽。


    範閑下馬而行,看了身後一名普通的監察院官員一眼,笑了笑,轉過頭來,看著眼前這幕美景,忍不住搖了搖頭。


    西胡兒郎將這行辛苦的中原商人,領到了月牙海畔的帳蓬之中,讓他們稍事休息,很誠懇地說道,再過一些時間,大王會親自設宴款待這些貴客。


    此行商隊,應該算是整個秋天裏最大的一批商隊,所以王帳的招待十分用心。


    但是範閑的心裏總覺得有些古怪,西胡人的態度似乎好的有些過頭了,難道那個鬆芝仙令,真的對王帳有如此深遠的影響?


    略用了些吃食,範閑揉揉肚子,走出了帳蓬,走到了月牙海旁的草甸之上,眯眼看著四周的景致。他現在的身份是商人,除了王帳近處不能窺探之外,西胡並不禁止這些中原商人閑逛――草原上沒有人認識他,所以安全根本不用擔心,心情也自然輕快起來。


    “天蒼蒼,野茫茫……”


    隻來得及說了六個字,便被身邊的一聲叫好打擾,範閑迴頭望去,隻見一個年輕人快步地走到自己身邊,急匆匆地叫著好。


    “我隻說了六個字,哪裏好了?”範閑微笑看著這個中原人模樣的年輕人,眼睛卻下意識裏瞥了不遠處的王帳大蓬一眼,他先前在草甸上,便是看見這個年輕人,是從王帳裏走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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