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夜半歌聲


    一去一回間,幽靜的二樓裏響起五聲悶響,然後木蓬終於全身僵硬,再也動彈不得。看似很簡單的幾個回合,實際上卻是範閑與對方比拚了一把膽量和施毒的技巧。木蓬失了先手,卻如鬼魅般奪回了優先權,如果範閑對那蓬藥粉稍有畏懼之心,隻怕就會失去了控製對方的大好機會。


    尤其是最後那個小瓷瓶散出來的毒煙,範閑居然用一張布便裹了進去,這又不僅僅是施毒的手段,更是蘊藏了極高明的真氣操控功夫,以及他每一指尖的小手段技巧。


    渾身僵直的木蓬麵對著床上散亂的包裹,還有床邊上的那層變了顏色的青布,心頭大懼,暗想究竟是誰,居然用毒的本事如此之大,竟能在片刻間製住自己。


    範閑取下滿是藥粉的笠帽,小心地將其與那方變了顏色的布攏在一處,取出火折點燃,毒素遇火則融,不複效力。確認了安全後,他才取下了手上戴著的手套,捉著木蓬的衣領,將他提到了另一間房中。


    自懷中取出一粒解藥丸子吃了,還是覺得咽喉處一陣火辣,想到幸虧自己準備的充分,不然讓那一蓬藥粉直接上臉,不知道會有怎樣的後果。想到此節,他不禁有些凜然,看著身前無法動彈的木蓬,想了會兒後,強行撬開他的嘴唇,捏碎了一顆藥丸送了進去。


    “醫術上我不如你,用毒這種事情,你卻不如我……木蓬師兄,你來我南慶兩年,總該是說說來意的時候了。”


    範閑咳了兩聲,坐在了木蓬的對麵,這句話並不是在裝瀟灑。而是在闡述一個事實,就像很多年前在夜殿詩會上對莊墨韓說的那句一般,如今費介遠赴海外,肖恩早死,東夷城那位用毒大宗銷聲匿跡,說到用毒解毒的手段,確實沒有人能夠敵的過他。


    木蓬渾身僵硬無法動彈,卻能清晰地感覺到滴滴毒素正隨著頸後被針紮著的穴道往心髒裏流淌。他不知道這是什麽毒,竟然如此厲害,但知道對方既然喂了自己解毒地丸子,那便是準備逼問什麽,一時不會讓自己死去。


    而就在範閑開口之後,他馬上辯認出了對方的身份,除了小師妹的那位兄長,這世上還有誰敢在自己這位醫道大家麵前誇下海口。


    木蓬此時能夠說話。看著範閑,眼睛裏透出一絲無奈與黯然,說道:“小範大人,我隻是一名大夫,何必如此用強?”


    “你又不是絕代佳人。我用強做什麽?”範閑搖了搖頭:“我隻是想知道,你身為苦荷的二弟子,為什麽這兩年要躲在南慶。”


    木蓬微笑說道:“原因?您應該很清楚,陳老院長的身體不是越來越好嗎?”


    範閑的眉頭皺的極緊。說道:“這正是我不明白的,老院長大人活地越好,你們北齊人豈不是越難過?”


    他忽然抬起頭來,靜靜地看著木蓬的雙眼,說道:“這是不是苦荷臨終前的遺命?”


    木蓬用沉默代表了承認。


    範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說道:“你應該清楚監察院七處是做什麽的。”


    監察院七處司刑牢之責,全天下最令人聞名喪膽的刑訊手段,全部在那個大牢裏。木蓬聽了。卻是毫不動容,淡淡說道:“小範大人,莫非這就是你南慶的待客之道?令妹在我青山學藝,我木蓬自問傾囊相授,絕無藏私,即便大東山之後,先師亦將整座青山交予小師妹,朝廷也沒有改了態度。”


    他看著範閑。好笑說道:“難道就因為我替陳院長調理身體。我就該死?這話說破天去,也沒有道理。”


    範閑沉默了下來。知道木蓬說的極對,這兩年裏對方藏在南慶,經由監察院的調查,確實是什麽事情都沒有做,隻是盡心盡力地為陳院長調理身體。


    但問題是這件事情本身就非常詭異,苦荷大宗師地臨終遺命,一是讓海棠收攏草原上的胡族部落,在北齊的支援下,成為慶國最大的外患,第二條便是木蓬的南下,莫非讓陳萍萍繼續好好活著,對於北齊有什麽天大地好處?


    這個問題範閑想不明白,所以才會私下一個人對木蓬出手。


    “你準備離開。”


    “小師妹既然回來了,我不走怎麽辦?”木蓬說道:“隻是還是走晚了些,被你捉住了。”


    “我幾個月前就察覺到你的存在,隻是你往年極少下青山,所以無法確認你的身份,若若隻是幫我確認一下而已。”範閑低頭說道:“看在若若的份上,我暫不殺你,但在我弄清楚你們天一道究竟在想什麽前,我不會讓你離開南慶。”


    木蓬麵色劇變,知道自己會被關押在監察院中,隻是不知道會被關多久,會不會像肖恩那麽久?


    “原來那位大夫就是苦荷地二徒弟,苦荷一生驚才絕豔,凡所涉獵,無一不為世間極致,難怪這位大夫水平極高。”


    輪椅上的陳萍萍笑了起來,屈起食指點了點,讓身後那位老仆人推著自己往陳園的深處行去。範閑沉默地跟在輪椅後方,聽著吱吱的聲音,以及不遠處咿咿呀呀女子們唱曲的聲音,此時已經入夜,安靜陳園裏歌聲再起,讓人聽著有些心慌。


    “你怎麽處理我不理會,不過是名大夫,你何必還專門跑這一趟。”陳萍萍輕輕敲著輪椅的扶手,這是他很多年來的習慣動作,指尖叩下,發著空空的聲音,尖啞說道:“反正這兩年也沒有喂我毒藥吃。”


    範閑低著頭站在輪椅旁邊地樹下,搖了搖頭,根本不相信陳萍萍的話,以陳萍萍的識人之明,怎麽會沒有瞧出木蓬的問題。他想了想後說道:“我隻是不明白。苦荷臨終前命令木蓬南下,究竟為了什麽。”


    這兩年裏木蓬不止對陳萍萍的身體極為上心,而且暗中通過各種渠道,組織了一大批便是慶國皇宮裏也極為少見地藥材,配以他的回春妙手,果然成功地阻止了陳萍萍的衰老與舊傷,讓這位老人家活地愈發健康起來。


    陳萍萍轉動著輪椅,麵朝著範閑。揮手示意那位老仆人離開,然後撐頜於輪椅,陷入了沉默之中。陳園屋舍地燈光從他的背後打了過來,範閑看不清他地蒼老麵容,隻能看見一個濃墨般的人影。


    “苦荷是個很了不起地人,如果依你所言,海棠的身世,西胡的布置。都發端於他臨終前的定策,那木蓬南下為我保命,自然也是他計策中的一環。”


    範郎二度前來,自然是逼著老同誌聽了半天院務匯報。陳萍萍有些無奈說道:“這老光頭,死便死了。還操這麽多心做什麽。”


    “其實你自己應該很清楚,苦荷拚死保我一命的原因。”陳萍萍撓了撓有些發癢的後背,說道:“西胡乃是我大慶之外患,而我活著。則必將成為大慶的內憂。”


    雖然老人家沒有直接說出自己地判斷,但範閑的心生起了一絲寒意,僵立了片刻之後,走上前去,站在陳萍萍的身後,輕輕拉下那隻蒼老的手,替他撓起癢來,輕聲說道:“這兩年裏你什麽事情都不做。陛下對你又有幾分情份,最關鍵的是,朝中曾經出了那麽多叛賊,他為了顧惜天家顏麵與你一世君臣地光芒,也不可能對你動心思。”


    範閑了解慶國的皇帝陛下,所以這個推斷應該沒有出問題,慶帝與陳萍萍一世君臣,情份殊異。相交三十餘年。從未生過嫌隙疑慮,不知在這天下做了多少大事。真可謂是朝中的異數。


    如果說陳萍萍對慶帝有異心,沒有人相信,如果說慶帝忌憚陳萍萍的權勢,也沒有人會相信。皇帝陛下想為天下臣子樹一個楷模,想在史書上留下自己寬仁之君地形象,如果連陳萍萍這種死忠的黑狗都容不下去,他拿什麽來說服後世?


    “問題在於,不論怎樣的情份總是會漸漸淡的。”陳萍萍感覺著範閑在自己背上移動的手,舒服地歎了一口氣,“情份就像我這可憐的後背,時間久了,老了,很就容易幹枯發癢,沒有新的功勞做水份滋潤,誰都想把它撓一撓。”


    範閑的手頓了頓,搖頭說道:“陛下對你,比一般臣子不同。”


    “確實不同,在這點上我絕對感念陛下之恩。”陳萍萍緩緩說道:“但我也與一般地臣子不同,兩年前的事情,你有過猜忌,我也聽了你的意見,不再繼續,但是……陛下對兩年前的事情也有所猜忌,心裏總會不舒服的。”


    範閑默然,在兩年前京都平叛之後,他曾經對於陳萍萍監察院在這件事情中所扮演的角色大為不解,言冰雲事後也對他暗中說過那些問題。


    雖然表麵上陳萍萍是依附於皇帝陛下的驚天大局,在玩弄著手段,但範閑清楚,當時的情勢著實有些微妙,無論是葉流雲地忽然反水,還是皇帝忽然變成了一位大宗師,隻要這兩個條件有一個不齊備,陳萍萍便可能會做出令整個天下震驚地舉動。


    “大東山一事中,我曾經生出些許期望,動過一些心思,這些心思雖然被我藏的極好,隱地極深,但長公主隱約看出來了,所以整個京都謀叛事中,她從來沒有理會過我,因為她知道,我們當時的大目標是很接近的。事後苦荷也看出來了少許,所以他臨終前,才會讓木蓬來保我性命,延我壽數。”


    什麽心思?範閑雖然心知肚明,但今日聽陳萍萍親口承認,仍然感到震驚難抑,嘴裏發幹,說不出話來。


    “我沒有想到陛下能夠活著從大東山上走下來。”陳萍萍低著頭說道:“當日在渭州收到陛下的傳書,我便有些感歎,要一個人死,怎麽就這麽難呢?陛下謀劃的東山之局,終究也隻露了半張側臉給我看,不止將幾位大宗師算入局中,甚至也險些讓我也落入局中。”


    “當然。我沒有像長公主一樣急匆匆地跳下去。”陳萍萍咳了兩聲,說道:“或許一開始的時候,我就沒有認為陛下會如此輕易地死去。”


    範閑沙啞著聲音說道:“既然沒跳,也沒有任何證據,陛下當然不會疑你。”


    “陛下是何許人也?他不曾查我,不代表未曾疑我。隻是因為他相信我們的君臣情份,而且他無論如何也想不通,我為什麽要動那些心思。”陳萍萍微笑說道:“但最關鍵的是。他知道我沒有幾年好活了,為了周全我與他之間的君臣情份,為了還我當年拚死救他性命地恩義,他給我一個自然死去的機會。”


    “如果我老死了,病死了,不論他疑我還是我疑他,都會成為黃土下的舊事。我死後備享尊榮,陛下悲哀數日。放下心來,一切隨風而去,豈不是最好的結局?”


    陳萍萍嚴肅說道:“必須承認,這是陛下對我的恩情,這是他為我挑選的最好歸宿。所以兩年前你讓我放手。我便放手,等著自己老死的那一天。”


    “可眼下的問題是……”陳萍萍地笑容裏多了兩絲荒謬的意味,“出乎我和陛下的意料,我這破爛身子骨。竟然一直活到了今天,而且如果不出意外,似乎還能再活幾年……我活的越久,陛下的心裏便會越不舒服,總有一天,會當麵來問我一些故事,而苦荷臨終前,不就等著這件事情的發生嗎?”


    說話至此。範閑已經無話可說,如果皇帝陛下真的察覺並且相信了陳萍萍的不臣之心,必然是慶國朝廷地一場天大動蕩,而自己夾在二人之間,當然不能眼睜睜看著陳萍萍死去,慶國內亂必至。苦荷臨終前的眼光竟是如此深遠毒辣,於紛繁天下事中,準確地抓住了慶國日後唯一的裂痕。實在厲害。


    他知道陳萍萍說的是對的。皇帝對陳萍萍留足了恩義,如果陳萍萍自然死亡。陛下既不會有任何負疚之感,也自然不再去理東山事中,陳萍萍曾經動過地心思,真可謂是皆大歡喜。


    然而陳萍萍卻健康地活了下來。範閑或者是皇帝,總不可能溫言細語地勸說這位為慶國朝廷付出一生的院長大人,早些死吧,死吧,你死了慶國就太平了……


    “我似乎是一個早就應該死的人。”陳萍萍抿了抿發幹的嘴唇,幽幽說道:“隻是死到臨頭,我才發現,原來自己還是怕死。”


    身為監察院地創始人,無數人聞之喪膽的陳萍萍,居然也會坦承怕死,如果讓外人聽見了,隻怕會大感意外。但範閑隻是安靜地聽著,他是死過一次的人,當然知道安靜等待死亡的到來,是一個怎樣難以忍受的過程。


    數十年前,大陸激蕩,北有肖恩,南有陳萍萍,雙雄並稱。可即便是這樣兩位黑暗世界最厲害的人物,在麵臨著死亡的時候,依然顯得那樣弱小。


    肖恩死的時候,範閑在一旁相送。此時他看著輪椅上瘦瘦地老頭兒,黯然想著,不論將來時局如何發展,隻希望陳萍萍臨終的時候,自己能在這無子無女的孤苦老人身邊,送他一程。


    “陛下不會如苦荷所願那般孤戾。”範閑忽然想通了一件事情,笑著說道:“陛下的性情改變了極多,即便曾經疑你,但這兩年已經證明了你無心其餘,他不會如何。”


    陳萍萍也笑了起來,拍了拍範閑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說道:“陛下對我已經仁至義盡,我沒有什麽好擔憂的,就算我能再活幾年又如何?總不可能活到陛下的後麵去。”


    得了這句話,範閑的心情終於放鬆了一些,忽然間心頭一動,自腳邊地黑暗中采了一朵於冬風裏堅韌開放地小黃花兒,細細地壓進了陳萍萍鬢角的白發中。


    陳萍萍嗬嗬一笑。


    範閑告辭而去。直到談話結束,陳萍萍都沒有說,他為什麽會對陛下生出不臣之心,範閑也沒有問,因為他知道這一切地原因,卻不知道一切分明之後,自己應該怎麽辦。


    老仆人行了出來,推著陳萍萍在園子裏逛著,許久之後,陳萍萍忽然幽幽歎了口氣,說道:“苦荷活了太久,知道太多事,才會定下此策,好在如範閑所言,陛下應該會抑著性子,等著我老死,隻是……”他轉而皺眉說道:“你說,範閑這孩子抱著我的屍體大哭時,會不會怪我騙他,利用他?”


    無論從哪個角度講,皇帝陛下都會對陳萍萍的死亡保持充分的耐心。範閑一麵這般想著,一麵迎著夜裏的寒風向陳園外行去,解決了心頭的一個大問題,他覺得整個人都輕鬆起來。


    便在此時,陳園歌女的歌聲從夜風裏傳了出來,分外淒清,卻又持續拔高而不墮,十分倔強執著,像極了先前範閑采摘的那朵小黃花,又像極了這園子裏住的那位老人。


    在刺骨的寒風之中,範閑忍不住跺起腳來。十一月的天氣,這個時辰太陽根本不可能出頭,嚴寒的味道順著他腳下的皮靴往裏滲去,把他的腳凍的有些麻了。


    範閑很不理解,冬天太陽出來的晚,上朝的時間為什麽不能往後挪一挪。隻不過這是襲自大魏的千年禮製規矩,即便他如今權勢薰天,也沒有辦法改變這一切,他看著四周的一片黑暗之中,是時亮時隱的一些紅燈籠,心想果然很有鬼片的感覺。


    今天是大朝會的日子,依著朝廷慣例,文武百官們半夜的時候便從暖暖的床上爬了起來,來到宮門前守著。與範閑一道上演鬼片的有很多人,胡大學士此時也在他的身邊跺著腳,完全沒有朝中第一文臣的尊嚴模樣。


    “陛下恩旨讓您坐轎入宮,何苦在這兒陪我站著?”範閑抱著暖爐,嗬著白氣,壓低聲音對胡大學士說著閑話。如今舒蕪老學士已經完成了傳幫帶的任務,光榮歸老,門下中書內自然以胡大學士為首,大學士雖然身體健康,但陛下想著他年紀也有些大了,所以準他乘轎入宮。


    胡大學士頗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微笑說道:“你在這兒站著,沒人敢上來陪你說話,難道不歡迎我?”


    範閑一愣,旋即苦笑起來,梧州嶽丈在朝中的文官勢力被皇上打散了,監察院這些年又一直在狠抓吏治,朝中官員雖然敬畏自己,見著自己麵便恭謹請安,但卻沒有幾個敢站在自己身旁的。


    正這般想著,一個紅紅的燈籠打由黑暗裏浮出來。都察院左都禦史,門下中書行走賀宗緯賀大人,在仆人的引領下,來到二人麵前,麵色平靜地低身行禮,紅紅的燈光照耀在這位年輕大臣的臉上,照出了幾分誠懇與和順。


    然而範閑的眼睛卻眯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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