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春來我去也


    貂皮大衣很暖和,看著那個逐漸消失在風雪中的人影,範閑的心裏也很暖和,他這一世過的實在是有些驚心魂魄,勾心鬥角,雖然充實卻令心有些累,能夠和簡單而純粹的人物交往,實在是很難得的享受。


    收迴投往遠方雪花中的目光,範閑忽然心頭一動,產生了某種很奇妙的感覺,似乎明年春時劍廬最後一次開廬,自己也許會獲得一些從來沒有過的體驗。


    他走到黑色的馬車旁,抬起右膝,低著頭很仔細地在車階上刮弄著靴底的雪泥,渣渣作響。一邊刮著雪,他一邊沉默地思考著,許久之後才掀開車廂厚厚的棉簾,低頭鑽了進去。一股熱風撲麵而來,闊大的監察院馬車內,特製的小暖爐正在釋放著如春的氣息,比起車外的天寒地凍來說,完全是兩個世界。


    範閑接過毛巾,撣掉毛領上的雪花,說道:“人已經走遠了,我們可以迴了吧?”


    葉靈兒從他手中接過毛巾,低著頭,長長的睫毛修飾著那雙明亮的眼,以及眼中複雜的情緒。她輕聲說道:“我又不是來送他的。”


    “不是來送十三哥,難道是來陪我賞雪?”範閑沒好氣地說道:“我是真不明白你們究竟是怎樣想的,這都一個多月了,還像初見麵時青州城內那般。”


    “師傅,我可沒有想什麽。”葉靈兒抬起頭來,很認真地說道。


    “明年四顧劍就要死了,東夷城內分了兩派意見,正在爭執不下。王十三郎此次迴東夷,隻怕也得煩心,雖然他是四顧劍最疼愛的關門弟子,但畢竟沒有什麽人脈。”範閑想了想後。緩緩說道:“隻怕最後還是要爭上一場。”


    “你不能幫幫他?他為監察院做了這麽多事。”葉靈兒微微惶急問道。


    “這個不用你說。他是為我做事的人,我當然要給他迴報。”範閑說道:“四顧劍給我的態度足夠誠懇,雖然這位老怪物肯定不想和陛下做什麽交易,但和我談談買賣,應該沒有問題。”


    他忽然看著葉靈兒,輕聲說道:“問題是他迴東夷之後,估計就會長年定居在那處,你可想過這個問題。”


    “我為什麽要想這個問題?”自二皇子死後。葉靈兒便不複當年的灑脫疏朗模樣,而是變得沉默成熟許多,雖然在範閑這些熟人的麵前,依然談笑無羈,但不論是範閑還是林婉兒,都能看出這位女子心底最深處的那抹陰影。


    直到青州與王十三郎見麵,互為一對風景之後,葉靈兒地情緒似乎才從邊關的軍馬之中擺脫出來。範閑很樂意看到這種變化。但也知道以王十三郎的身份,兩個人的事情確實十分困難。


    他搖了搖頭,不再細述這個問題。倒是葉靈兒因為自己的心思,想到了最近困擾著這些年青人的那椿事,看著範閑小意問道:“若若那件事情就這般拖著?”


    一提此事。範閑便是一腦門子官司,本來他以為靖王父子出麵扮黑臉,皇帝陛下便會順水推舟,把這糊塗指婚給收迴。沒有料到皇帝竟是如此執拗,借口當年範家已經拒了靖王聯姻之請,根本不理會這些動靜。


    “先拖著吧,我們這麽多人的臉加在一起,總有些分量,陛下也不好強行推進。”範閑抿了抿嘴唇,心想如果妹妹願意嫁給弘成,那這件事情便好辦許多。至少在陛下麵前,爭起來也會有道理一些。


    “我是不知道賀宗緯這個人,不過聽說風評不錯,也不知道你是從哪裏來這麽大的怒氣。”葉靈兒隨口說道。


    “怒氣?”範閑笑了笑,沒有言明,含糊不清說道:“賀範兩氏聯姻,豈不成了盒飯?”


    “什麽飯?”


    “八寶飯。”


    “對了,今天王大都督在一石居擺宴。婉兒要我提醒你。莫要到晚了。”葉靈兒認真說道。


    範閑心頭一凝,才想起這一椿子趣事來。話說為了大皇子納側妃。範閑勇字當頭,接過了管教王家大小姐地重任,隻是緊接著便出現了宮中指婚,範閑陰怒之下,說話教訓便沒有留什麽餘地,生生將那位王曈兒氣的大嚎出府,也把京都守備史飛大將得罪的不輕。


    他本以為經此教訓後,王曈兒定會負氣大怒,再也不肯上府。沒料到過不得數日,王曈兒竟然又央求著史飛再次帶她進了範府,懇求小範大人收自己為徒,而且言辭懇切,說自己已經改變了極多,再也不敢像從前那般胡作非為。


    王家大小姐忽然變得如此懂事,倒是唬了範閑一大跳,心想這刁蠻大小姐看來真是愛煞了大皇子,不然斷不至於如此委屈自己。


    今日則燕京大都督王誌昆迴京述職的第二天,大都督親自宴請範閑,便是想謝他代為管教子女。


    “這王曈兒是你的粉絲。”範閑皺著眉頭,“你有沒有見過。”


    葉靈兒能猜到粉絲是什麽意思,無奈笑著說道:“很多年前倒是見過,那時候她還隻是個七八歲的黃毛小丫頭,誰會想到長大了脾氣竟變的如此之大。”


    “現在乖多了。”範閑閉著眼睛說道:“看來大小姐們都一樣,都有受虐狂,不下狠勁兒打幾頓,是斷然聽不進道理的。”


    葉靈兒臉色一窘,想到當年京都舊事,狠狠地瞪了範閑一眼,說道:“這是在說我?”


    範閑依然閉著眼睛,唇角卻浮起一絲淡淡地微笑,說道:“當年你是要打了再招,如今可是不打自招。”


    馬車就在二人的對話聲中,緩緩向京都折迴,壓榨著路上的冰雪,沿著深深的痕跡前行。範閑感覺車廂中熱的有些過頭,掀開車窗一角。希望能透進些清涼地冬風,眼光卻順著車窗瞥見了一路銀枝雪樹,清美風景。


    他怔怔地看著這一幕,卻不自禁地聯想到了自身,賀宗緯那方麵不好太逼迫,但他也不如何擔心,待明年解決了東夷城之事,替大慶立下一個大大的功勞。皇帝老子再如何刻厲寡恩,隻怕也不忍再逼迫自己。


    隻是這一路風雪,馬兒困難前行,範閑忽然覺得自己就像是皇帝套中地一匹馬,被迫努力地破開風雪,拖著一個龐大的馬車,向著遠方前進,而那遠方並不見得是馬兒想去地地方。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任由寒風冷卻了自己的胸膛及胸膛裏藏著的那顆心,放下了車簾,閉目靜思,不論是西涼還是東夷,他如此努力地奮鬥著。其實都是在為皇帝做馬前卒,而他也不想改變這一切,因為整個世間,他暫時還沒有勇氣挑戰的。也隻有這位深不可測的皇帝老子了。


    如果五竹叔和箱子還在身旁,那情勢一定會有極大的改變,隻不過那種改變不見得好。範閑搖搖頭,甩走這個惱人地可能,五竹叔雖然名義上是自己的仆人,但實際上是自己最親地親人,每個人都需要找尋自己生命裏最重要的事情。


    好在這位皇帝陛下已經改變了很多,他最近和範閑以及靖王爺賭氣一事來看。雖然極為過分,但至少也顯出幾分人氣——或者說是老人氣。不論是哪一種氣味,至少都證實這位陛下開始從神壇裏走了出來,不再是高高在上的一個虛無光彩身影。


    冬去春來,又是廢話,好吧,總之在一個春光明媚的日子裏,慶國早已送走了下的稀裏糊塗的無數場雪。迎來了轉暖地天氣。初生的綠芽,瑟瑟地翠花。


    而慶國東北方地第一重郡——燕京。則是迎來了一行身份格外重要的隊伍。此時天時已入三月,官道兩側青樹抽枝,於春風之中招搖,就像是舉著花束喊歡迎歡迎地孩子,看來連這些植物都知道這行隊伍的重要性。


    燕京地處偏北,從京都直行崤山再往北轉,經由一條通往滄州的平行官道,往東北方伸展,便到了這座大城。此地在數十年前,還是大魏的一座城池,史稱南京,隻是被慶國偉大地皇帝陛下硬生生打了下來,改名燕京,取之燕銜泥而迴之意。


    至於燕京故地很一千多年前,是不是慶國祖宗的屬地,這就沒有任何人知道了。但是燕京的名稱,至少給了慶國一個正義的名份,加上此地故民民風溫順,多在統治者轉換間生活,沒有太濃厚的民族情感,所以慶國隻統治了三十年,卻也治成了熟地,儼儼然成為慶國一座離京。


    燕京極大,極繁華,與東夷城所控的十數諸侯小國接壤,尤其是與宋國更是親密依偎,如果慶國意圖征服東夷,則大軍必自燕京出,所以二十年間,燕京一地的邊兵,乃是慶**方精銳中的精銳,與西涼地定州軍,更北方滄州附近的北大營並稱。


    燕京是慶國有史以來打下的最大城池,是慶帝武功的最佳佐證,所以朝廷對於此地向來極為用心,不僅在軍事上投入了大量人力物力財力,在政務上也特例相待,在燕京任職的文官,都上調半級品秩,甚至連六部衙門,在燕京城也專門備了分理署。


    如此的優渥待遇,人人都知道原因,因為此地往東便是東夷城,往北經滄州便是北齊,南慶意欲一統天下,燕京城一定會是大軍攻勢的發源地和前線大本營。


    慶帝為此事準備了三十年,自然將燕京經營的如鐵桶一般,誰也不城內到底存貯了多少糧草兵器。


    如今燕京城地軍方首腦是王誌昆大都督,此人一向深得慶帝信任,慶曆七年慶國內亂,燕京大營起了穩定江山地絕對重要作用,也正是因為燕京大營的強大實力,失去了燕小乙地滄州北大營才會如此順利地被史飛接管,而東山路的一路官員,根本沒有任何還手之力。


    而燕京城的文官守領也是位重要人物,姓梅名執禮,乃是當年柳國公門生。早在六七年前,就已經出任了京都府尹一職,後來循次提升,來到了燕京,如今早已是正二品的地方大員,僅比一路總督低了半級。


    今日這兩位大人物都在燕京城外微笑等待,而身旁地官員下屬,卻沒有絲毫詫異神色。因為這些官員將軍知道,這個隊伍雖然不是陛下的禦駕,卻和禦駕的等級差不多,而且王大都督的小姐也在車隊之中。


    絲竹聲聲中,無數立牌行過,抱劍太監行過,車隊停在了迎接官員們的麵前。一位身著黑色官服,腰間卻係著根淡黃絲帶的年輕官員。掀開車簾,來到了眾人身前。


    來人正是範閑,他如今帶著欽差的身份前來,所以見著麵前的陣仗也不意外,隻是苦笑了一聲。陪著王都督和梅大人嚴肅認真地履行完一應程序,這才長舒了一口氣,請二位大人起身,自己再行見禮。


    王誌昆和梅執禮連道不敢。雖然這二人都是權重一方地大員,但遇著這位小爺,知道還是恭謹一些的好,不然誰知道日後會有怎樣的淒慘收場。


    聽說朝中那位正當紅的賀大人的日子,就不怎麽好過啊……


    王誌昆冬天的時候才迴京都述過職,與範閑見過兩麵,自然不算陌生,尤其是範閑此行順路將王曈兒帶了迴來。本身又有王曈兒私師的身份,所以王誌昆對他顯得格外熱絡,客氣之餘,還刻意添了幾分自在。


    範閑笑眯眯地看著這一幕,猜到這位軍方大老是刻意讓梅大人看的,軍政兩衙,不論是在定州還是在燕京,都是會有些磨擦。而王都督想必認為有自己在朝中為援手。梅執禮這一幹文官應該要更警惕些。


    梅執禮在一旁笑了兩聲,然後走上前來。對範閑說道:“老大人可好?”


    範閑認真說道:“父親在澹州過地舒心,國公他老人家身體也還不錯。”


    這話裏說的國公,正是柳氏的父親,梅執禮的老師。王誌昆在一旁看著這幕,心裏犯起了嘀咕,這才明白,原來梅老頭和小範大人早就認識了。


    範閑和梅執禮確實是老相識,想當年範閑入京第一件轟動的事情,正是在梅執禮眼皮下發生,當街拳打郭保坤一事,梅執禮可是給範府幫了不少忙。


    “您不在朝中呆著,卻偏要跑燕京來做甚?”範閑笑著問道。


    梅執禮壓低聲音笑道:“京都府尹哪裏是人做地?還是趕緊跑遠些的好。”


    一老一少二人哈哈大笑起來,梅執禮斜乜看著王誌昆,說不出的得意,心想你走澹泊公的門路,那是靠著自己女兒,我可是靠著他地父母,誰親誰疏,自己看著辦吧。


    範閑失笑道:“您這話說的……我看孫大人倒沒覺著困難。”


    此言一出,便是王誌昆也忍不住捋須笑了起來,心想小公爺果然刻薄的狠,如今官場上誰不知道這位因禍得福的京都府尹孫敬修,如果不是他女兒把他賣了,隻怕他早就死了。當然,官場上每每說到此事,都會忍不住賊眉鼠眼地討論一下,那位大義滅親的孫小姐,究竟被小範大**害到了什麽地步,居然能做出這樣的事來。


    範閑此行燕京隻是路過,他主要的目的是要去東夷城,參加四顧劍最後一次地劍廬開廬。滿天下人都知道,這一次開廬,大概是這位大宗師最後一次與世人相見。而此次開廬儀式辦的也極為盛大,不僅是東夷城及城周的那些諸侯小國各有貴人前去見禮,便是北齊南慶這當世兩大勢力,也受到了邀請。


    所有人都在猜測,四顧劍大概是要借這最後一次開廬,來決定東夷城將來會投向何方。所以北齊和南慶朝廷都不敢怠慢,紛紛派出代表人物,而範閑因為王十三郎的關係,當然成了南慶的代表。


    至於欽差儀仗會順路將王曈兒帶迴燕京,則是因為大皇子納側妃一事已成定局,六月的時候,便要準備入門。隻是側妃的名聲總是不好聽,陛下為了王誌昆府上的臉麵,所以格外重視,讓這位小姐先行迴家鄉,再千裏迢迢接迴京都。在範閑看來,這純屬吃多了沒事兒幹,但王家感念聖恩,欣喜異常,隻好累了自己。


    當夜,範閑一行人便在都督府歇下了,王曈兒樂滋滋地給範閑行過禮後,便跑迴了自己地閨房,等著嬤嬤們教出嫁地規矩。


    酒席上,王誌昆有些尷尬地看著範閑,說道:“這幾個月,真是勞煩小公爺費心了。”


    大都督心知肚明,大殿下對於納側妃一事的態度,雖然他很欣賞大殿下,也願意自己地女兒嫁給對方,但是身為人父,總是擔心自己的女兒。他清楚,如果不是小範大人擔起了此事,隻怕事情要麻煩許多。


    範閑笑了笑,沒有說這件事情,垂下眼簾輕聲問道:“北齊去的人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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