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曆三百九十六年,中州入秋,水落石升。


    相較於整個中州,祁陽顯然在過節這一些方麵特別熱衷,而相較於祁陽,位於西北的這座潯陽城更是尤為熱鬧。


    潯陽本就是由來自中州各地的人組建起來的,所謂倦鳥飛還兮,狐死首丘,老一代潯陽人難迴故土,便尤為思鄉,每逢大節小節都要擺大排場,唱戲、遊城、放花燈……滿城都是喜慶。傳統沿襲下來,潯陽人便自小愛瘋愛鬧,小時候鬧城鬧節,大了便鬧戰場,千軍萬馬避潯陽,有本事的潯陽將士上了沙場,便是翻雲覆雨,所以自古北族就頭疼潯陽這幫瘋子。祥帝年間,甚至傳出了北族軍令遇潯陽將便退,打贏了不賺,打平了血虧的密辛。


    密辛已不可考證,但是潯陽這節日傳統,卻一年年越發濃鬱。都說笑臉人最苦,愛熱鬧的人最孤獨,難保潯陽人歡鬧的表麵下沒有這層因素,一年之中的大小節日,尤其是中秋、春節、元宵等,就成了潯陽滿城狂歡的日子。


    這不才剛入八月,距離那十五月圓還有半月時間,潯陽城已經節日氣氛濃厚。城主府和麒麟樓首當其衝,都在四角飛簷掛上了大紅燈籠,城主府還貼上了城主蘇滿堂手書的“秋”字。節服、爆仗、花燈、遊船……潯陽商道紫梁道倒是流光溢彩,各式小玩意兒也相繼擺上販攤,例如手藝人現做現賣的糖畫兒、各式各樣的燈謎、招攬客人的遊船等。這麽看來潯陽濃厚的節日氣氛與商人的刻意營造不無關係,但潯陽人也不曾對這檔子事做那揭短露骨的掉價行為,那便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的樂嗬事了。


    這邊剛入夜便鬧騰的商道,把整個潯陽都給帶喧鬧了起來。往常那座以莊嚴肅穆著稱的白石佛塔,也點燃了一盞紅燭。頂樓一個年輕和尚雙手合十,呢喃了一聲佛號,轉身,輕撞了一聲佛鍾,鍾聲微漾,蕩遍潯陽,夜幕落下。


    相較於文興三寶地,莊嚴神聖的普賢寺與蓮花塔、廣納千秋天下的麒麟樓,潯陽城主府則相當恢弘氣派。城主府的最近一次修繕在十二年前,由現任城主蘇滿堂主持,修繕完成之後少了幾分軍閥殺氣,多了幾分閑散舒適。在加注的幾處流水與新修的庭閣的輝映之下,竟是有了些大院的感覺。起初有人說這是慣女兒的城主的私心,也不見過蘇滿堂出來避嫌,倒是十幾年來潯陽城在他手上蒸蒸日上,這些風言風語反而越來越少,到現在已然不見了。


    皓月當空,城主府後院秋風亭,司空玉龍與蘇傾雪正在對弈,雙方都沒有過多的長考,落子很快。猜子階段,司空玉龍僥幸勝了,執黑先行,便罕見地以天元開局,企圖讓著對方,結果是差點吃了一頓少女的毒打。現在下至中盤,雙方共同營造出了一幅猛虎長劍的畫卷。少女手中捏著一顆白子敲了敲桌麵,緩緩落子,司空玉龍便緊接著落子生根,你來我往。


    兩人邊對弈邊談論家國天下,剛剛說完了祁陽近兩百年來的分裂統一,西啟的開朝以及南朝三十年風雨,此時已說到襄陽邊防,祁陽與北漠的對峙。


    司空玉龍正了一顆棋,道:“祁陽北漠南北對壘,四百年來祁陽都是無可奈何的後手落子,北族擁有以整個大漠為腹地的戰略縱深,占盡了地利,祁陽則依靠二十七年分裂割據走向統一的天時及蓄養了兩百年的國力。人和雙方各占,但究竟是北漠傲視天下的先天兵武更強,還是坐擁中州最肥沃土地、生養最多人口的祁陽後勁更足,還不好說。現在雙方爭到的這個勉強對半的局麵,倒是十分不易。這些年來祁陽暗地裏謀劃不少,尤其是近百年幾位讀書人的手段,埋得很深,不容易查探出來,好壞也就暫時不做定論。兩國兩大戰,北族號稱破釜沉舟,但其實一直有餘裕,這倒不難想到是北族人謀劃的以戰養民、暗度陳倉,至於埋下的暗手怎麽樣,就要看接下來局勢的走向了。聽說最近那邊出了個不得了的帝師,叫焦千怒,很讓人期待,祁陽讀書人壓了北族五百年,不出個直得起腰的還真是說不過去。”


    蘇傾雪不作評價,揀子落子。


    司空玉龍瞥了一眼蘇傾雪,笑道:“兩國這些年見招拆招,亂七八糟麻煩得要死,要是不必說個清清楚楚的孰高孰低,倒是祁陽兩戰都能做到戰於國門之外,最是讓我佩服欣賞。看樣子當年祁陽讀書人的風采,的確是獨步中州的。平地而起的襄陽城也是如此,擋盡風沙殺伐,為中州百姓生生守住了近兩百年的安居樂業。光是這個,就足夠咱們讀書人們前赴後繼奔向那座巍峨皇庭了,這手陽謀下的好,也不知是出自誰的神招妙手。”


    蘇傾雪頭也不抬,道:“那你是也想著去長安撈取功名了?”


    司空玉龍聽到這句,後脊梁一陣發涼,趕忙陪笑道:“那哪能啊,長安城再好,比得上小姐您的潯陽?”


    蘇傾雪輕哼一聲。


    司空玉龍義正言辭道:“小姐若是不信,趕明兒我就去那勞什子麒麟樓,一把火把經史子集什麽的都燒了,狗屁的讀書人,敢惹咱們小姐生氣,統統沒好果子吃。”


    司空玉龍按住腰間長劍,道:“要是小姐還不信,瞧見這把劍沒有,老頭子珍藏的神下,真正削鐵如泥的寶劍。咱們現在就去挑兩匹上等寶馬,備足幹糧,出襄陽一路北去,也不做迴來的準備,每天塞外砍他個百十個不知好歹的北族軍,做逍遙天地的遊俠如何。隻是要委屈小姐終日受盡追殺之苦,陪小生浪跡天涯了……”


    司空玉龍本想再從肚子裏搜刮點馬屁一頓亂拍,剛好瞥見對麵嘴角微翹,心裏鬆了一口氣。


    蘇傾雪揀了一顆棋,沒好氣道:“你說你一個文武兼修的堂堂‘棋劍’,連我爹都由衷稱讚的襄陽少將軍,哪來的這麽多市儈俚語,麒麟樓十萬卷書,你就讀了些馬屁?”


    剛說完,蘇傾雪便意識到說溜了,不小心漏嘴了她所說的市儈俚語中的“馬屁”二字,迅速噤聲。


    司空玉龍在那兒一個勁兒樂嗬。


    蘇傾雪暗自惱火,嗔怒道:“下你的棋,再笑大龍要被我屠沒嘍。”


    說來奇怪,蘇傾雪作為城主蘇滿堂的獨女,打小便被寵在蜜壇裏長大,吃住都是最好的,禮教也是最好的,連教書先生都是請的潯陽嚴厲出了名的孔老夫子,可也對這位臉蛋漂亮、知書達理的小姐沒有半點挑剔。再加上在蘇滿堂這麽一位行事上肚子裏都有大學問的城主的耳濡目染下,蘇傾雪本該是在任何場合下都能表現完美的大家閨秀。偏偏在這個此時笑意盈盈的少年麵前沒得半點架子和小姐作態。


    打小時候蘇滿堂見到蘇傾雪跟著司空玉龍爬樹掏鳥窩開始,便隻能在遠處扶額歎息,誰叫這個拐走他女兒的小王八蛋是襄陽守城將軍、他的至交好友的兒子呢?大一些了便更叫蘇滿堂為難,從掏鳥窩到跟著少年偷偷摸摸溜進禁地麒麟樓;嚷嚷著要學劍,把可惡的仗劍欺人的玉龍打敗;大年三十徹夜未歸,和臭小子在蓮花塔劍舞一夜,清晨撞鍾,撞裂一城雪;還有後來蘇傾雪不知從哪兒聽說的司空玉龍戰死襄陽關外的傳聞,一人一馬偷溜出城,馬術並不嫻熟的她一路跌跌撞撞到了襄陽才知是謠傳,心頭鬆一口氣從馬上跌落,在襄陽整整靜養了三日送迴潯陽,調理了大半個月才得以痊愈。也虧得是從小跟司空小子到處亂竄練就的好體魄,不然病情還得更嚴重些。


    司空玉龍收起玩笑態度,正色道:“中秋之前可能要迴趟襄陽。”


    蘇傾雪皺眉,道:“襄陽那邊出事啦?”


    司空玉龍道:“具體情況還不清楚,好像是北漠虎須鎮來了位不得了的人物,這幾天就到了。師父派人叮囑我,隻給了兩個字‘龍王’。”


    蘇傾雪麵色凝重道:“顧先生都插手了,看來這件事比想象中的隻大不小。”


    司空玉龍點點頭。


    蘇傾雪擔心道:“怕就怕又要起戰事,能順利解決?”


    司空玉龍無奈道:“你剛剛還說我堂堂棋劍,大名鼎鼎,對我有點信心好不好。他北漠龍王神秘厲害,我中原劍仙就得怕他?”


    蘇傾雪在心裏嘀咕了一句不要臉,我可沒說你大名鼎鼎,還自封劍仙。


    司空玉龍默默望了眼北方,手摩挲著劍柄,意味不明。


    蘇傾雪歎了一口氣,輕輕地說:“北族不過二十萬人,卻生生撐起五百年底蘊,靠的可遠不是僅浮於表麵的錦繡手段。幾百年來人們都說祁陽國士強於北族,難保不是北族人散播出來遮蔽本象的謠言惑語。除此之外,北族手握一隻天下最強的雄兵,會沒有逐鹿中原的想法?騎戰配馬槊牛弓,步戰配長槍甲盾,皆是無敵於世的勁旅,連一度簡陋匱乏的軍備,如今都已不在我朝之下。軍旅製度、軍紀軍風,中州最嚴,論謀算布陣,也有數不清讓咱們大意吃虧的先例。雍帝年間,不就有一場戰鬥,四百北族軍詐降,大軍撤逃二十裏,後來聚沙嶺殺迴馬槍,裏應外合,降卒暴起,打的我軍措手不及,死傷六千餘人,這些都是流血的教訓。”


    司空玉龍笑道:“你倒是想的深遠,未雨綢繆,到時候要是北族真攻打過來了,請你去襄陽做個軍師保準有奇效,指不定就殺的敵軍丟盔卸甲了。”


    司空玉龍沒個正形,蘇傾雪倒也不生氣,“北族目前戰線拉伸成了極長的東西一線,除此之外,祁陽的三麵樹敵更讓局麵不容樂觀,現在全天下都在等,等哪個先沉不住氣,等誰先豎旗敲鼓。這次北漠的動靜,說不定背後就有人推波助瀾,誰知道有幾隻眼睛盯著。所以玉龍,你迴襄陽我沒意見,要上戰場我也管不著,甚至去更危險的地方,謀更大的事業我也不反對,可你得至少答應我一件事。”


    “可別死在戰場上了。”


    她深唿吸了一口氣,棋盤上落白子,一子生氣,氣氣相接,三柄“長劍”隨著這顆子的牽引,幾乎同時展開淩厲的攻勢。一如祁陽與天下的風起雲湧。


    司空玉龍端詳著棋盤,手指摩挲下巴,片刻後拈起一顆黑棋,輕笑道:“那就看我這一手殺的你片甲不留。”


    黑子點落。


    落地生根,“挖”在白棋兩劍殺勢正中間。局勢大變,瞬間斷了白棋鋪天蓋地的包圍,隻露出堅挺厚實的腹地。妙,絕妙!這一手的精妙在於策算無雙,接下來不論白棋如何撲殺,都不能屠掉黑棋的大龍,自己的兩端勢力反而聯係薄弱。而唯一有機會的中部,卻是黑棋自一開始便計算好的紮實布局,突圍出去無疑難上加難。


    這是令蘇傾雪幾乎掀桌的一手好棋。


    本姑娘一腔好心好意,卻被你這負心漢一頓攪和糟蹋?本姑娘跟你拚了。


    蘇傾雪幾乎跳腳的當下,對麵司空玉龍搶先站起身來,拇指扣食指,輕輕地彈在蘇傾雪眉間,笑意盈盈,雲淡風輕。


    這是司空玉龍從小慣用的無賴手段。


    這一彈,直接彈去了少女滿腔的怨氣委屈和憂心愁緒。


    少女心中歡喜,卻見少年猛然生出一股不自然的嚴肅氣勢。


    她望著那個站起身來的少年,奇怪的是他並不麵北,而是望南。


    一襲黑袍一柄長劍,遠眺著黑夜,眼神倔強且堅定。


    這場景蘇傾雪熟悉。她不自覺的迴想起了十歲那年,玉龍帶著她溜進了那座偌大的麒麟樓,一番搜刮翻閱之後,合上一本大部頭史書的司空玉龍長舒一口氣,登上二樓迴廊,那時他眺望黑夜的眼神,跟現在一模一樣。


    真讓人心疼啊,少年從小就不願意把心裏的苦說出來,從來隻是把它藏在心底,藏在不正經的外表下,這一藏,就是十年。


    蘇傾雪曾無數次推測他心裏的秘密,卻始終不能得知。少年郎,心裏事,那感覺就像某些事情是他生來就必須去做的,他不害怕,也願意接受,隻是不開心。


    “我答應你。”


    白玉月光下,蘇傾雪聽見司空玉龍幽幽地說:“打仗有什麽好的,不打仗才是真的好。可要是真打起來了,咱們祁陽漢子也絕對一點不會含糊。北族沉得下氣,兩百年觀望,二十年虎伏,可咱們何嚐不是?自古以來都是槍撞槍,盾打盾,咱們什麽時候慫過。別說是北族、西啟、南荒同時虎視眈眈,就是再加上一個考不可考、虛無縹緲的東溟又有什麽可怕的,到時候鐵蹄長帆,盡是我祁陽的疆土,那時候便天下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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