虯髯漢子對我笑了笑,大大方方地仰起頭,敞開胸襟,欣然赴死,“王爺既然不信,那不如殺了我好了。”


    我收起軟劍,冷笑道:“執迷不悟!那就怪不得本王心狠手辣了!”


    漢子置若罔聞,坦然笑道:“該說的我都說完了。”


    我冷哼一聲,緩緩走向高台,抓起桌案上的驚堂木,重重拍下,“來人!”


    緊接著,一名差役疾步而來,施禮道:“大人有何吩咐?”


    “速去找陳大人,讓他把抓到的兩個北莽人都帶到大堂來。”


    “是。”


    拓跋萬世神情複雜,不知在想些什麽。


    我接著說道:“現在說出實情還來得及,但過一會兒,本王可就沒這麽好說話了。”


    拓跋萬世緊了緊身上的袍子,不再理我,而是抬頭望著大堂上懸掛著的“明鏡高懸”匾額怔怔出神。


    才過不久,陳衡便帶著連同冷冽在內的十幾名差役,押著那兩名北莽女子走了進來。


    在見到臉上縛著白綾的少女後,拓跋萬世幾乎喜極而泣,“傾城。”


    少女亦是喜不自勝,下意識的伸出雙手,與漢子的手掌握在一起,我這才發現,少女手腳的鐐銬不知何時都被除了去,我略做思考,不由地看向一旁的年輕人。


    冷冽撓撓頭,訕訕一笑,我更是氣不打一處來。


    好你個冷冽!


    陳衡見我坐在他的位置,神態自若地坐到了原本師爺該坐的地方,雖坐於堂下,但府尹大人正襟危坐,鋪紙,提筆,一氣嗬成,依舊氣度不凡。


    我與陳衡對視一眼,後者苦著一張臉,微微搖頭,我心下了然,看來他那邊也沒有什麽收獲。我想若隻是這般幹聊,一萬年也不會有個結果,可皇兄給我的時間並不多。我思來想去,非得給他們下幾劑猛藥不可!


    “啪”的一聲。


    我再一次拍下驚堂木,“升堂!”


    冷冽手按在刀柄,筆直地站在陳衡身旁,神情抖然嚴肅。


    十幾名差役分站兩旁,身後分別樹立著“迴避”和“肅靜”兩塊木牌。差役們雙手緊握著等人高廷杖的一端,另一端杵在地上。


    眾差役拉長嗓音,齊聲高喊:“威武。”


    我指著拓跋萬世,冷聲道:“給人犯上夾棍!”


    “是!”兩側差役大聲答應。


    隨後,一名差役從一旁取來了一付楊木製成的“夾棍”。這夾棍是由三根長三尺左右的圓木棍組成,外側一根用鐵條固定,另兩根用繩索串起來,將犯人的兩條小腿夾在中間,用刑時猛力往兩邊拉,三根夾棍收緊,狠夾犯人腳踝,那種長時間持續的劇烈疼痛足以摧垮人的意誌。行刑之人根據官老爺的指示用勁,如果用到十分力,這犯人的腳骨常常會被夾碎。


    在場之人沒有不知道這夾棍厲害的,少女早已經嚇得魂飛魄散,忙下跪求情道:“請信王殿下收迴成命。”


    我板著臉,默不作聲,我知道這樣的刑罰對於拓跋萬世這樣生死置之度外的的人來說不值一提,但對在意他的人來說卻十分有用,就好像漢子身上的肉被一片一片割下時,也隻咬著牙一聲不吭,說到底其實就是怕她擔心,僅此而已。


    所以說,天底下哪有什麽鐵血硬漢,有的隻是對信仰的堅持,而漢子身旁的少女就是她的信仰。


    見我沒有任何表示動作,差役們也不理睬,一個差役騎在拓跋萬世的背上按住讓他無法動彈,另外的差役三兩下熟練地將漢子的兩隻腳踝放進夾棍裏夾好,一邊一個拉好繩索,作好準備拉的姿勢。


    我冷漠道:“行刑!”


    話音剛落,兩邊差役猛力拉緊夾棍,圓圓的夾棍夾住拓跋萬世的腳踝,劇烈的疼痛使得虯髯大漢額頭流下冷汗。而這種疼痛一直持續著,一點點摧毀著拓跋萬世的神經,哪怕他的心誌再如何堅韌,但這般無法忍受的持續疼痛已經讓他意誌模糊,緊緊咬著的下嘴唇已經滲出鮮血。


    差役對這種情形已經是司空見慣了,並不手軟,隻是用勁拉緊夾棍,隻聽到繩索嘎吱吱繃緊的聲音迴響在大堂裏。拚死硬挺了一會,拓跋萬世終於昏死了過去。


    說實在的,我由衷的佩服他,不過現在可不是心軟的時候。


    我冷哼一聲:“澆醒他!”


    “是!”


    兩個差役答應之後,端來兩大木盆的冷水,嘩的一聲澆在拓跋萬世的身上。


    拓跋萬世的身體動了動,喉嚨裏發出痛苦的呻吟。


    跪在堂下的少女早已泣不成聲,“哥。”


    我冷下心,沉聲問道:“拓跋萬世,怎麽樣?你說還是不說?”


    拓跋萬世雖然痛得大汗淋漓,但仍咬緊牙關,艱難地說道:“我……我說的就是……就是事實!”


    我冷笑道:“好!好!好!好一個江湖豪俠!”說完這句,我憤懣的將桌案上裝滿火簽令牌的木桶推了出去,“給我夾!”


    少女突然一怔,不住磕頭道:“王爺饒命!”


    丫鬟小翠也跟著少女跪在地上,低下頭緊抿著嘴唇,手墊在少女磕頭時觸碰的地板上。


    兩邊差役再次用力收緊夾棍,這猝不及防的一下,就連拓跋萬世也忍不住慘叫一聲,持續的劇烈疼痛使他兩隻眼瞪得溜圓,幾乎要鼓出來了,再次拚命用力咬住嘴唇,鮮血從嘴角流了下來,看得出來,他是用盡了最大的忍耐力在硬挺。


    “哢”的一聲,拓跋萬世的腳踝發出了仿佛是東西即將破碎的聲音,劇烈的疼痛終於讓拓跋萬世再也忍受不住,喉嚨嘶啞,“有本事殺了我!”


    這一刻,就連一旁的丫鬟小翠也看地心驚肉跳,身形微微顫抖著。


    冷冽靜靜地望著少女,按在刀柄上的手指已然微微發白,望著我幾次欲言又止。


    我一抬手,用刑的差役這才放開手,但夾棍仍沒有卸下,拓跋萬世痛苦地喘著粗氣。


    陳衡像是有些於心不忍,忽然開口道:“傾城姑娘,勸勸你的兄長吧,你看不到,所以本官還是要告訴你一聲,他再不說出實情,可能這雙腳就廢了。”


    少女用力的點點頭,整個身軀撲向拓跋萬世,哽咽道:“哥哥,咱們認命吧,就當我求你了好不好,你不是說過,以後不管我求你什麽,你都會毫不猶豫的答應嗎?哥哥,咱們北莽都歸降了,你還在執著什麽?難道那人的命令對你而言比我還要重要嗎?”


    漢子咧了咧嘴,手指輕輕撫過少女眼上白綾,柔聲道:“傾城,你不懂沒關係,哥哥隻要你好好活著,等哥哥死了,這雙眼睛,你一定要求去鄭先生給你換迴去,那樣你就能重新看見藍天白雲,看見咱們的廣袤草原,雲霧雪山,最後,看見你喜歡的人了。”


    少女拚命的搖搖頭,又拽來小翠,哀求道:“小翠,你知道的,我求求你,你告訴王爺好不好?咱們不要榮華富貴,去一個沒人能找到咱們的地方好好生活,好嗎?”


    小翠微微搖頭,捧著自家小姐的臉頰道:“小姐莫要傷心,我們這些人一旦落到這個地步,本來就活不成啦,但小姐你不同,這世上,還有人在乎著你,而且,咱們北莽名義上已經歸降了他們大周,所以,你以後可以光明正大的跟冷大人在一起了。”


    少女與丫鬟幾乎朝夕相處,哪裏還聽不出丫鬟明裏暗裏都透露出的死誌,她驀然一驚,忽的緊緊抱住小翠道:“小翠,我要你跟哥哥都好好活著。”


    小翠微微一笑,深深的望了少女一眼,“小姐,你也不要怪萬世大哥,他也有身不由己的苦衷。”


    漢子亦臨危不懼,仿佛想起了什麽,坦然笑道:“不可做不忠之人。”


    小翠側過身,肯定道:“萬世大哥說的不錯。”


    我突然一怔,因為這句話,我好像在哪裏聽過。


    拓跋萬世抬起頭望了我一眼,燦爛的笑著,朝我緩緩說道:“我本以為我會死在府衙的地牢中,或者在地牢中過一輩子暗無天日的日子,我幾乎已經放棄了希望,我也以為我再也見不到傾城了,但是有一天,你來了,我便知道,我一定會再見到她。所以,我又拾起希望,就連後槽牙的那顆毒藥也被我吐了出去,為的就是有朝一日,哪怕是被淩遲處死,隻要最後見到傾城,我也算死而無憾了。”


    天不怕地不怕的漢子艱難起身,破天荒的彎下膝蓋,重重的叩首道:“拓跋萬世謝過王爺。”


    聞言,我有些訝異,冷漠道:“你說這些做什麽?”


    拓跋萬世抬起頭,微笑道:“這雙眼睛我用的太久了,也該還給傾城了。”


    我嗤笑道:“別在妄想拖延時間,就跟你聽到的消息一樣,北莽已經歸降了,隻要本王在這京城一天,你們所謂的陰謀就注定成為一場笑談,所以你還有什麽好隱瞞的?”


    漢子的嘴角泛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意,“那可不一定。”


    我一笑置之,“想死?哪有那麽容易!”


    漢子再一次笑了,豪情萬丈。


    下一刻,拓跋萬世身形突然暴起,先是一掌拍在身前不遠處少女的肩頭,少女立時暈倒在地,事發突然,一旁的冷冽更是大驚失色,急忙衝上前,將少女攬在懷裏,眉宇間盡是擔憂。


    隨後,“噗嗤”一聲輕響。


    恍然間,劍尖染血。


    一切都發生的太快。


    我實在想不出這個虯髯漢子手裏何時多了一把短劍,鋒利的劍尖直接劃破了漢子緊實的肌膚,最後穿透漢子的咽喉。


    整個府衙大堂,死一般的靜寂。


    鮮血流出的聲音,就像風聲。


    我單手撐著大堂桌案,飛身而出,跳到堂下。


    漢子挺拔身軀,還筆直的立著,嘴角上揚。


    我仿佛在漢子那雙眼睛裏看到了很多人正圍坐在篝火旁,火光溫暖,火上架著一整隻烤羊,他們把酒言歡,他們豪氣幹雲。


    漢子重重的癱倒在地,顫顫巍巍的伸出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又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嘴巴微微張開,氣若遊絲。


    我大概知道他想要說些什麽,漢子指著胸口,那是因為我曾在他的胸口的位置虛寫下“傾城”二字,至於漢子為什麽又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就如他方才所說,把那雙不屬於他的眼睛還給她。


    我居高臨下的望著他,認真道:“本王答應了。”


    漢子努力擠出一個笑容,溘然長逝。


    我突然意識到什麽,剛轉過身,卻發現丫鬟小翠的嘴角已經變成了紫青色,口鼻,眼角都流出了黑色的血液。


    冷冽失聲叫道:“是服毒自殺!”


    我木訥的站在原地,早已忘記怪罪這個年輕人的失職。


    直到陳衡來到我身邊,“王爺。”


    我迴過神來,看著腳下的屍體,一時之間,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我苦笑,我憤怒,我恨自己太自負!


    我呢喃道:“功虧一簣是麽?”


    陳衡長歎一聲,欲言又止。這個時候,大堂外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淋了些雨的老人直起腰板,從懷裏小心翼翼地拿出明黃色的聖旨,朗聲讀道:“陛下有旨,宣信王殿下即刻入宮。”


    眾人皆跪,唯獨我呆呆地站在原地。


    曹輝讀完聖旨後,麵無表情地看了我一眼,一句話也沒有多說。


    我心神恍惚,腳下不穩,險些摔在地上,還好那個麵容蒼白的年輕人眼疾手快,扶我站穩腳跟。我不假思索的問道:“曹公,怎麽迴事?”


    曹輝欲言又止,猶豫片刻後歎息道:“鍾尚書找陛下訴苦,說是刑部的臉麵都被王爺……給丟盡了。”


    我慘然一笑。


    曹輝看了眼地上的屍體,微微搖頭道:“陛下下旨大赦天下,今日便要將所有北莽囚犯全都釋放,從此以後,天下一家。”


    我心裏發苦,緊閉著雙眼,如墜冰窟,卻也不忘挖苦一下冷冽,“冷冽,恭喜你啊。”


    年輕人默不作聲,隻是垂下眼眸,看著倒在血泊中的北莽漢子,神情異常低迷。


    離開之前,我麵朝冷冽,指著拓跋萬世叮囑道:“冷冽,想要讓拓跋傾城複明的話,就把他的眼睛拿出來,去醉仙樓找一個叫鄭文涼的郎中,不過本王也不知道這法子行不行得通。”


    冷冽微微一怔,拱手道:“卑職謹記於心。”


    我大步踏出府衙大堂,目視前方,朝著身後之人揮揮手,勉強笑道:“走了。”


    “恭送信王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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