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田純、李通,守禮平複了五味陳雜的心,火速趕往餘押班住處瀅心堂,不想正撞了鎖,大門緊閉。


    守禮無奈,懸著心往門前湊了四五步,然後,麵上稍微猶豫了幾下,五指抱拳,叩響黑漆漆的院門。


    門裏人聲喧嚷,隔了多時,才聽見人迴應。


    須臾,門漏了條縫,一個束發白衣的黃門露出半張圓臉,左手扶著門邊,從頭到腳,打量了守禮一通。


    守禮禁不住瞧,臉上迅速發熱,雙手死命攥著,內心緊張無比。


    白衣黃門見守禮十分拘泥,穿著也平常,似乎品階不高,便沒了一貫的好態度,聳了聳朝天鼻,尖刻道:“你又打哪兒?這一早上,一個接一個,你來我往,大門門檻都快踏破了,還不讓人消停一會了?”


    守禮看他不友善,嚇得矮了幾分,慌忙上去,道:“我是藏書閣黃門,日前應選,充為九殿下伴讀,今已接了調令,需即刻去嘉德殿報到,故此,特來向餘押班告辭,順便......”說著,見黃門不樂意聽下去,便刹住了。


    “押班雜事纏身滿天飛,哪有空搭理你這號不起眼的人物?”白衣黃門眼中露白,滿是不屑,連語氣也硬撅撅的,不近人情,“行了,哪兒來迴哪兒去吧!”


    守禮麵色凝滯,想了想,盡量放低姿態,乞求道:“可調職需押班首肯啊,還請哥哥通融通融吧!”


    白衣黃門見守禮軟磨硬泡不走,不由哼了一聲,輕蔑道:“我們押班位高權重,接見的都是有才有識之輩,似你這籍籍無名的,日日來求見的指不勝數,我還能左一趟右一趟地通通迴稟?別說我們押班嫌煩,連我一個跑腿的都覺著煩!”


    “可......”


    守禮不死心,仍想嚐試。


    黃門視若無睹,隻打了個‘住口’的手勢,轟趕守禮,“行了,見是肯定見不到了,你該忙什麽忙什麽去吧!”


    守禮聽得一清二楚,心勁頓時散了。


    這時,門裏又走出一個鼻準庭闊的黃門,笑道:“怎麽這半天還沒打發走?他們幾個都等你等急了!”


    白衣黃門厭煩道:“就是個沒眼力見的,我話都說得這麽明白了,他還裝糊塗不走,我能有什麽法兒?”


    守禮十指相握,尷尬地低著頭,神色憂傷,一言不發。


    後來的那黃門啊了一聲,奇道:“所為何事啊?”


    守禮耳尖,搶先一步,張口道:“我來求押班手令,好調離上官典正那兒,還請這位哥哥行個方便,代為通稟!”


    白衣黃門見守禮搶話,很沒規矩,眼中蘊著的輕蔑瞬間化為兩團怒火,噴薄欲出,馬上又要張口轟人。


    旁邊黃門見狀,笑著衝他搖搖頭,轉而態度可親道:“你來得不湊巧呢,押班剛出門會客去了,怕見不著了!”說著,見守禮眼張失落,不知所措,又爽然笑道:“不過,我提點你一句,如今內侍省改了流程,但凡差事變動,無需越級手令,隻需在直轄上司那寫份文書,保存記檔,轉至內侍省收存即可!”


    “啊——”


    守禮始料未及,不禁瞠目以對。


    後來的黃門笑了笑,接著道:“早起好幾撥人過來,聽說當中就有你們藏書閣的,怎麽竟無人告訴你?”


    守禮怔了一下,肅色道:“各處的調令下得急,大家都忙著收拾衣裝、打點行李,許是忘了提醒我吧!”


    黃門聽了,漠不在意道:“後麵的流程,我就不太清楚了,或許,你該去請教請教上官典正,他經曆多,比較清楚!”


    守禮得了暗示,心裏轉憂為喜,連忙道謝。


    黃門見狀,臉上漸漸露出笑容。


    守禮頷首,也迴之一笑,抬頭見兩位黃門眼神交匯,似在目語什麽,便禮貌地作了個揖,一陣風去了。


    白衣黃門看見,氣不平道:“你啊,就愛充這爛好人,平白和他說這些廢話,倒顯得我不是個好人了!”


    “還說呢,人家問你,你直截了當說便是,拉七扯八不迴應,倒連累人家瞎忙活!”黃門不帶好氣道。


    白衣黃門撇了撇嘴,“你就是站著說話不腰疼,我一個守門看院的,長天白日,又不往押班房中去,又不是個愛打聽的,知道什麽詳情?早起來那幾撥人,我是不是挨個去迴稟了?結果嘞,落押班好一通數落!”


    黃門聽他抱怨,不禁聯想起餘押班素日行止,令人捉摸不定,不禁苦笑。


    另一邊,守禮風風火火趕到澄心院,見門開著,便整了整衣襟,邁過門檻。


    進入院裏,隻見烈日炎炎,芭蕉冉冉,幾株薔薇長勢喜人,綴滿了怒放的花朵,依著牆邊的綠樹而生,守禮收迴目光,迎麵看去,三間軒敞大廳,雕梁畫棟,簾櫳高控,隱隱可見屋裏的擺設,簡雅而大氣。


    四遭靜悄悄的,守禮正擔心上官典正不在,一抬頭,見他房裏的幸童龍豐露臉,趕忙一溜煙湊了上去。


    龍豐也瞧見了,駐足階前,驚訝地唔了一聲,問:“瞧你這急三火四的,額頭都冒汗了,到底什麽事?”


    守禮趕忙在階前收住腳步,慢慢低下頭去,語氣謙和道:“我有正事,特來求見典正,還請代為通稟!”


    龍豐聽了,笑道:“典正在閱讀公文,你先在這稍候,我進去問一問,若典正同意見你,我再出來傳喚!”


    守禮麵上讚同,不由點頭稱好。


    龍豐笑了笑,慢慢轉過身去,揚長進入正堂。


    約莫等了一盞茶功夫,龍豐滿臉平靜出來了,守禮望見,心裏忐忑不安,連忙跨上台階,迎上去探問。


    龍豐見他著急,便不兜圈子了,笑唏唏道:“典正說,他猜到你來意了,這會子正得空,喚你進去迴話!”


    守禮聽了消息,臉上笑靨重重,趕忙點頭。


    轉眼進了堂裏,隻見窗明幾淨,一塵不染,上官鴻戴著紗帽,穿一襲青色宮服,正心緒平和地在雕花案後振筆疾書。


    守禮見狀,略作思量,款款向雕花案走了幾步,俯身見禮。


    “見過典正!”


    上官鴻聞聲,緩緩抬起頭來,笑道:“你是個有造化的,此番投到九殿下門庭,也是上輩子積德修福了!”


    守禮聽話音中帶著讚賞之意,慌忙垂下頭去,用感激的口吻道:“全賴典正教誨,小人才有此等機遇!”


    上官鴻不喜客套,反而笑著擺了擺手,歎道:“一飲一啄,皆是前定,與我有何關係?不可牽強附會!”


    守禮聽著,一臉受教之色,不再吭聲。


    上官鴻雙眉舒展,繼續道:“宮裏都傳九殿下不顯山、不露水,我沒和他打過交道,不知其人私德如何,但惡名,卻是從未聽過。以後的路,不論多艱難,都隻能靠你自己了,等去了嘉德殿,行事之前,須考慮周詳,不可多言、不可傲慢、更不可懶惰!再有,換了門庭,換了主子,便要事事為主子著想!”


    守禮聽了一席話,好似醍醐灌頂,趕緊磕頭,道:“多謝典正提點,小人一定銘記在心,永世不忘!”


    “果然時光奔逝如流水啊!去年,你孤苦無依,沒好著落,子敬托我收留你,我念著與你師傅的友誼,又看你是個安分老實的,才破例收了你,不想你目光長遠,今年,你又圖上進,另謀出路,這要讓子敬那家夥知道了,還不高興死啊?”上官鴻說著,眨了眨眼,語氣也變得委婉了,“以後,若有出息了,可別忘了子敬的大恩!”


    守禮聽著,迴憶起去年的遭遇,登時觸動心底的軟肋,眼睫不由交疊,倏地流下兩滴清淚,沒忍住跪向地上,深深低下頭去,感激涕零道:“師傅大恩,守禮永不敢忘,還有典正的大恩,守禮也不敢忘。”


    上官鴻看著煽情,忙道:“好了,多餘的話,我就不說了,以後,你自求多福。”


    守禮聞言,舉起袖子,抹了眼淚,慢慢挺直了腰。


    上官鴻重新撿起短穎兔毫,道:“大天白日,我還有公務要忙,後邊的流程,我已囑咐龍豐,他一概清楚,你去找他辦吧!”


    “是!”


    守禮答應著,挺腰站起。


    出了正堂,剛好在院裏撞見龍豐與幾個黃門調笑,守禮略作猶豫,拘謹地湊了過去,想著法與龍豐搭訕。


    龍豐受了吩咐,無可推托,便帶守禮去西廂房。


    鋪了紙,守禮看著空空如也的紙麵,不知從何下筆,便望了望龍豐,問:“敢問,可有範書以供參考?”


    “真費事,別人都曉得,就你一竅不通!”龍豐有些不耐煩,但還是向跟班遞了眼色,“去找一篇給他!”


    守禮閉上嘴,眼睜睜看著那跟班不情不願動起來,從九格書架抱出一匣子,解開機關,從中捏了一張紙。


    “行了,依樣畫葫蘆,總該會吧?”龍豐一邊說,一邊輕蔑地掃了眼守禮,“抓緊些,別讓我等久了!”


    守禮隨口答應著,從跟班手中接下範文,從頭審讀了一遍文意,心裏馬上打好了腹稿,不禁欣然動筆。


    爾時,跟著龍豐的那幾個黃門說閑話似的說:“原來大家沒什麽差別,現在卻好,分出高低貴賤來了!”


    龍豐聽懂了,頓時哼了一下,道:“你啊,鼠目寸光,隻看到他們揀了高枝,卻沒看到福氣後藏的災禍。”


    “管它後邊是福是禍呢,明眼人都瞧當下,你沒看見,那張晟走的時候多開心,恨不能插翅飛去東宮!”


    龍豐不屑道:“人運氣反複無常,笑一時,算什麽本事?有本事笑到最後,那才教人心服口服呢!”


    旁邊幾個黃門聽著有理,紛紛附和。


    守禮正在措詞,聽他們聊到張晟,心裏便不舒適,開口道:“豐哥兒言之有理,是福是禍,終究還在於人,若是個精明強幹的,即便陷入泥沼,也掙紮得出來,可若是懦弱無能,隻怕棲在梧桐樹上,到底無用!”


    龍豐聽見,臉上瞬間劃過一道不悅,悻悻轉過頭來,道:“解得妙。對了,你投在哪位皇子門下啊?”


    守禮話一出口就後悔了,果然心眼窄的龍豐又把矛頭對向自己了,頓覺麵上熱辣辣的,道:“九殿下!”


    龍豐聽得真,忍不住捧腹大笑,道:“九殿下?原來你分到嘉德殿了啊,那不是任守忠管的地界嗎?”


    “任守忠!”


    守禮重複著,腦海裏靈光乍現,浮現出一個人的麵龐。


    “上頭一臉笑,背後使絆子,說的就是他任守忠了,你小心著,寧可得罪任何人,也別得罪他,不然,沒你好果子吃!”龍豐伺機道。


    守禮不解,忙問:“我曾經和他見過一麵,瞧著還挺通情達理的,你為何如此說?”


    龍豐哼了一聲,道:“表象罷了,等你去了,你自己打聽打聽,嘉德殿誰不懼他三分?不為別的,就為他會哄騙九殿下,誰要敢得罪他,或惹他不順眼,他轉臉就在主子跟前上眼藥,陷害別人,這也不是一遭兩遭了!”


    守禮嚇得麵如土色,情不自禁啊了一聲,問:“素聞九殿下知情達理,體恤下情,難道他熟視無睹嗎?”


    龍豐不以為然道:“那不好說,一則,主子身份尊貴,犯不著管底下這些破爛事,二則,那任守忠從小侍奉九殿下,到底有主仆情分在,九殿下即便知道,多半也不忍重罰,所以,任守忠才肆無忌憚!”


    守禮邊聽邊想,頓覺五雷轟頂,前途暗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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