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寶五年,多事之期。


    年初伊始,北方傳來捷報,經過連番苦戰,安祿山打敗契丹和奚,迴京獻酋,宮中為此舉辦了盛大的宴會。


    安祿山在大殿上跳著迴旋舞,靈活的四肢托舉著碩大的肚子,原本一個腦滿腸肥的中年糙漢,先天肩寬腿粗肚圓的外形,卻在樂音響起時,舞步矯健輕盈且駕輕就熟,如雄鷹一般,壯美而彪悍。


    與宮中舞伎柔美的舞蹈風格大相徑庭,卻是萬般矚目。


    那一刻,劉一手覺得舞蹈與舞者的身體條件無關,甚至年齡、性別、美醜無關,隻與閱曆有關。


    安祿山,一個人,演繹出了萬馬奔騰,他跳出了激昴的人生與熱烈的靈魂。


    所以,他能得聖寵,亦是必然。


    暮年的天子,需要這份激昂。


    環顧四下,天子和貴妃以及滿朝文武都沉浸在歡慶的喜悅當中,這個時候有誰還記得宜芳公主和靜樂公主呢?


    劉一手看向信誠公主和駙馬獨孤明的坐席,他二人麵上無波、更是相對無言、隻默默飲著杯中酒,神態平靜的仿佛他們從未失去過一個女兒。


    此刻,劉一手覺得人生真是虛妄,曾是那樣一個鮮活的生命,那樣明麗美好的女子,她真實的存在於她的記憶裏,但是卻被現實抹去了。


    隔幾日,安祿山再邀劉一手下棋,兩人麵前擺著棋盤卻沒有布子。


    安祿山一臉驕傲:“我現在已經不用下棋來討好皇上了。”


    “是,你有戰功,又擅舞,既能以所長博取君心,自然不用示短了。”劉一手撫摸著棋子,心不在焉地迴答。


    安祿山大笑,“你還沒跟聖上下過棋吧,用不用我推薦你?”


    “算了吧。”劉一手心裏的別扭勁還沒過來,現下倒沒有從前那般迫切想要為天子侍棋的願望了。


    “奇怪。”安祿山盯著劉一手打量一番:“我怎麽覺得你跟從前不一樣了?上次我來的時候,你在我麵前擺個臭臉、梗梗著脖子,那小樣多帶勁啊!現在這低眉順目的,看著怪怪的!”


    劉一手歎了口氣:“人在宮中,諸多的規矩管著,總歸是會變的。”


    安祿山一臉不以為然:“我卻不會變。”


    劉一手瞪了迴去:“上次來時急於學棋,這次功成便將棋舍棄,還說沒變?你的變,在於所處形勢,更在於自身實力,現下你實力大漲,便讓天子隻看你的長處,忽略你的短處,所以,人還是要自身強大才行。”


    “對,就是這個意思。老子的意思不是說從學棋到跳舞沒有變,而是說,我那顆想要向上的心不會變,老子眼中隻盯著一樣,那就是我要一天比一天強,日子一天比一天好。”


    劉一手看向安祿山:“你已位及人臣,三鎮節度使,統轄四地。還要怎樣好?”


    安祿山嘿嘿,一笑沒說話。


    轉眼便是又一年的二月二,正是春暉微暖菜芽新的好時節。


    此時的長安春意盎然,城中百姓紛紛出行踏青、挑菜,歡度挑菜節。


    天子與貴妃及百官亦登上城頭,與民同樂,共賞滿城春色。


    仲春二月,正是日夜平分的月份,稱中和節,每逢此日,朝廷慣例,天子為百官賜尺。


    “皇恩貞百度,寶尺賜群公”,是按官員品階和在過去一年的功過實績,將以象牙、金、銀、玉石等材製雕刻著精致花樣和禦製詩的尺子賜給臣子,以此作為對臣下忠誠及才幹的認可,也是對其未來任期內公正無私、廉潔奉公的期望和鞭策。


    為上者的深意,是希望臣子們忠心辦事,公正廉潔。


    是“成器與良工”的匹配和勉勵。


    為臣子的,則以得到這一枚賜尺為榮耀,因為這並非人人皆可得的。


    一番恩賜之後,又是接連的跪拜叩首和謝恩,山唿萬歲。


    而後,便是鼓樂陣陣,百姓朝聖,整座城喧鬧異常。


    然而太鬧了,聖上便覺得無趣,連跟臣子們說句話都聽不清晰。


    高力士適時建議:“聖上,樂坊中新進了樂工,音色高亢,可命其獻藝。”


    聖上來了興致。


    不多時,城頭上響起清亮的歌聲。


    從低吟淺唱到激昂高歌,每一句都如同精心雕琢的寶石,熠熠生輝。


    曲音古韻悠長,脆而悠揚。音域之廣,似山河遼闊,橫跨天地之間,情感之深,如古卷中藏匿的千年秘語,深沉而厚重。


    那詞,是改自李白的詩,那曲子,亦是新鮮動聽。


    最重要的是,是那音色,太令人驚豔了。


    婉轉時,如清晨的鳥鳴,清脆悅耳;激昂時,又似流泉擊石,直抵人心。


    音域之廣,仿佛能包容世間所有的情感與色彩,又有著一種仙鶴衝天、聲震九霄的豪邁。


    這一曲,與前些時日安祿山的胡旋舞一樣令人震撼,都有一種鬼斧神工,此曲隻應天上有的錯愕感。


    現場數萬人,立時安靜下來。


    所有人都沉浸在這令人無比震撼的天籟之音中。


    曲畢,天子盛讚:“此女歌值千金。”


    貴妃神色懶懶,不知是不悅、亦或是乏了,總之興致闌珊。


    聖上當即冊封此女為永新娘子,尊為樂坊第一人。


    風頭上的永新娘子絲毫不見扭捏,當即侍立於君側,受百官及萬民瞻仰。


    劉一手仔細看了,卻覺得那人的眉眼很是熟悉,不知什麽時候在哪裏見過?


    直到晚間迴到秋風渡自家的房中,在與娘親和姐姐們一起以新采的野菜包嬌耳的時候,豁然想起,是她!


    三年前,來到長安的第一夜,在去州府駐京奏院前遞交薦書的前夜,在東市客舍與自己比鄰的那個女子。


    原來她所謀的是這個,而她也從未停歇,三年的時間,一步步終究走到了這裏。


    而在當晚與她同房的那名男子,劉一手也恍然想起,今日接受聖上禦賜的紅牙銀鏤賜尺時上前謝恩的吉溫。此番,他由萬年縣尉一躍晉升為河東節度副使和雁門太守,連升數級,令人瞠目,除了有安祿山的推薦,最重要的,他是李林甫的人。


    所以,永新娘子縱使天生一副金嗓子,今日能夠出頭,關鍵也是靠了高力士的舉薦。


    而高力士與李林甫更是相交莫逆。


    當下,便如此時的天氣一樣,雖已入春,晚間仍是寒意侵襲。


    劉一手想到的便是,貴妃怕是有麻煩了。


    然而,先有麻煩的,是她自己。


    第二日,上值,一進棋院大門,便見先到的幾人圍在一起私語。劉一手不解,馬天元悄悄走過來跟她透風,“才剛高翁遣內侍前來傳詔,今兒聖上要招人弈棋了。”


    高翁,是對高力士的尊稱。


    眾人躍躍欲試,唯有張青玄並不以為然,頗為挑釁地朝劉一手開腔:“你很想為聖上侍棋嗎?我可以助你達成心願。”


    劉一手冷笑,掏出清早臨出門時娘親塞給她的棗泥雙色豆糕吃了。


    “怎麽,你不信?”張青玄繃著臉。


    劉一手:“我信,現在人人見了我,都隻會說這句,天下沒有白來的吃食,你們想要的,我給不起,所以,還是免開尊口吧。”


    張青玄挑了挑眉:“你狂什麽?以為有李泌護著,就可以在棋院橫行了嗎?不過看這兩日裏,怕是連他,都嫌了你吧?”


    “你哪隻眼睛看見他嫌我的?聽好了,是我嫌棄他。空有一腹好皮囊,卻是繡花枕頭不中用!”


    眾人一片唏噓……劉一手這是說李泌不行嗎?哪裏不行?看著不像啊。


    等等,難道,她已經試過了?


    眾人神色複雜又好奇。


    劉一手不以為然,這話隻是她用來氣張青玄的。


    在吵架這件事上,自認從來就沒認輸過。小時候對著那些地痞無賴,她能空著肚子,一口水不喝、一粒米不進,扯著嗓子罵上一整日,迴去睡上一晚,第二天再來,氣勢如虹,若不是後來要去賭棋相麵討生活,專門替人罵街或許也是出路。


    果然,眼見自己捧在心坎上的人被貶損,又誤會兩人已有親密之實,張青玄氣的指尖微顫,卻在這時看到了門外李泌的修長身影。


    “你聽到了嗎?這就是你中意的人,如此粗鄙,如此不知廉恥。”張青玄眼巴巴望著李泌。


    李泌盯了劉一手一眼,忍著氣,聲音無波:“聖上召你至大同殿侍棋,先淨了手,熏一熏香,便即刻去吧。”


    眾人聞之訝然,李掌院真是好修養。


    劉一手聞之微愣,心裏慌的一批,但在李泌和張青玄麵前卻是不能倒了架子,於是鎮定如常地將還剩下大半塊的糕點不慌不忙塞入口中,又喝了半碗自帶的糖水,而後整理了儀表,才起身離去。


    錯身之際,連一個眼波都沒有給他。


    李泌倒是淡定,張青玄卻是快要氣炸了。


    大同殿內。


    天子已在棋桌前就坐,劉一手恭身行禮後被賜座,便坐在了棋桌另一側。


    這是她第一次被玄宗招來下棋,好像為此準備了十餘年,卻又好像完全沒有準備,進入大同殿的時候,整個人是懵的。


    但是她棋感很好,當手指捏起第一枚棋子時,便像是利刃在手,招招狠決,每一子都想要對方立時見血,仿佛她根本不在乎她坐在對麵的人是能夠主宰天下人生死存亡的天子。


    她隻想在棋盤上將他斬落。


    聖上臉色越來越難看,雖說他不是那種不能容人的人,也不是說每一局非得讓臣子們故意讓棋放水,但是麵對對手這每一招都想要讓他死的下法,還是第一次遇到,這滿滿的恨意與絕殺的氣勢,讓他十分不快。


    此局堪稱百手追殺,慘不忍睹的大殺局。


    黑棋三連星開局,白棋掛角,黑棋反掛,白棋飛,黑棋靠完迴拆,白棋點角,黑棋擋往,白棋長,並非好手……


    此局,從布局伊始,便是四角穿心之勢。


    這時劉一手勝算六四,領先天子七目半左右。


    而後白棋打入,黑棋一手鎮,而後,白棋便是罕見的長考,突然意識到右方有些不穩,稍有不慎,便會陷入絕境……


    之後,白棋在下方騰挪,黑棋毫不猶豫地扳了上去,白棋虎,黑棋打吃,雙方在右側爆發劫爭……白棋無計可施,黑棋不依不饒。


    白棋鬱悶,中腹兩個斷點都不成立,黑棋越下越厚,掛角威力越來越大。


    此時,劉一手勝算八二,領先三十目。


    黑棋繼續攻殺,白棋打吃反擊,黑棋包圍圈越來越緊,此時白棋在下方扳,黑棋提吃……


    白棋利用上方叫吃,救迴大龍,但是這條大龍已經被黑棋閹割殆盡,外邊便宜了,裏麵又被分割,得到先手後,沒有急於左下掛,而是一手立,非常的細膩。


    白棋身在矮簷下不得不低頭,下一手擋,黑棋先手左下掛,已立於不敗之勢。


    此時,劉一手勝算九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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