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諸事煩心,身兼省委常委的副省長趙啟功仍盡量保持著內心的平靜。原定的民間沙龍活動照常參加,和魏荷生、邊長、何玫瑰等文化名人見麵時,也仍像以前一樣談笑風生。吃飯前,趙啟功和號稱“西川玫瑰”的著名歌手何玫瑰合唱了一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和省作家協會主席魏荷生談了談《新詩詞》辦刊方麵的事。飯後,攝影家邊長拿出一幅事先準備好的宣紙,請趙啟功為“邊長攝影展”題字,趙啟功也題了。邊長想讓趙啟功欣賞一下影展上的主要作品,已把一本巨大的畫冊打開了,趙啟功卻不看了,說是晚上八點後還有點事,自己得先走一步了。


    這讓大家多少有些失望,魏荷生和邊長就用目光去動員何玫瑰。


    何玫瑰看出了二位男同胞挽留領導的意思,挺身而出說:“趙省長,既來之則安之,你今天就瀟灑走一迴嘛,有啥事明天再處理就是了!”


    趙啟功這時已站了起來,說:“我可不敢瀟灑喲,明天還有明天的工作。”


    何玫瑰說:“趙省長,那罰你唱首歌:‘妹妹你坐船頭,哥哥在岸上走!’”


    趙啟功看看表,見時間還來得及,也就給了何玫瑰一個小麵子,打趣道:“小何呀,別妹妹坐船頭了,哥哥早就走不動了!我看啊,咱們還是常迴家看看吧!”說罷,接過何玫瑰遞過的話筒唱了起來,“……常迴家看看,迴家看看,哪怕給爸爸捶捶後背揉揉肩……”唱著,唱著,眼眶禁不住竟有些濕潤了。


    唱罷,在一片鼓掌叫好聲中,趙啟功拱手向大家道別,騎著自行車迴了家。


    凡是參加文化名人的沙龍活動,趙啟功從來不帶車,不帶司機,更不帶秘書,和大家一樣騎自行車,有時,也搭搭歌星何玫瑰的便車。這給交往的文化名人們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文化名人們四處一傳,趙啟功在西川省和峽江市的文化知識界也就有很好的口碑。


    迴到家是七時四十分,剛坐下,連杯茶都沒來得及喝,李東方便趕到了。


    李東方一臉疲憊,見麵就苦笑著說:“老領導,你召見我肯定沒好事吧?”


    趙啟功看著李東方,不冷不熱地說:“東方,也不想想,你那裏能有好事麽?啊?紅峰商場的官司今天鬧到省裏來了,又是一場好戲呀!”


    李東方愕然一驚:“又鬧上了?我怎麽沒聽說?沒人向我匯報啊!”


    趙啟功譏諷說:“李書記,那我向你老人家匯報吧,這事今天是我處理的!”便連刺加挖,把事情說了:紅峰商場因承租引起的風波越鬧越大了,今天上午竟然鬧到省委來了,幾百號人堵在省委門口三個多小時,有不少黨員幹部參加,帶頭的是紅峰服裝公司黨總支書記兼經理沈小蘭,造成了很不好的影響。


    趙啟功很生氣,也不加掩飾:“……東方,你說說看,市裏老出這種事,我在省裏還待得住嗎?你別淨給我塗白鼻梁好不好?紅峰商場官司市中院不是判了嗎?還鬧什麽?不服判決可以按司法程序繼續向省高院申訴,我決不允許再出現這種不顧影響的群訪!帶頭鬧事的那個沈小蘭,你們市委市**派人出麵,好好和她談一下,告訴她:再不聽招唿,堅決開除黨籍!”


    李東方連連應著:“好,好,我明天就派人和她談!”想了想,卻又說,“不過,趙省長,這市中院也太不像話了,我做了三次批示,那樣給他們打招唿,他們還是這麽硬判了!就不能調解麽?非要這樣激化矛盾!”


    趙啟功口氣轉緩了一些:“經濟糾紛嘛,能調解當然好,我也和中院說過這個意見。可就算依法判了,也不能這麽鬧嘛!”帶著些許慶幸,又說,“東方啊,幸虧鍾書記今天一早去了秀山,直到下午四點多才迴來。鍾書記要是在家,再讓鍾書記撞上這一出,對你,對峽江市的印象能好嗎?我這麽多工作不又白做了?!”


    李東方解釋說:“今天我也陪鍾書記去了秀山,要是我在家……”


    趙啟功打斷了李東方的話頭:“行了,行了,東方,你別解釋了,也別再往我這裏添亂了,我把你扶上馬,也隻能送一程,不能老給你擦屁股!再和你說一遍,你那老好人不能繼續當下去了!一定要記住:你現在是這個省會城市的一把手!”


    李東方又是一連串的“是,是”,眉頭直皺。


    說完了這事,趙啟功才問:“聽說了麽?投資公司的田壯達抓迴來了?”


    李東方點點頭:“聽說了,我也是才聽到陳仲成同誌的匯報。”說罷,禁不住對老領導發了句牢騷,“如果不是抓到了田壯達,這個陳仲成恐怕也不會向我匯報的。”


    趙啟功顯然清楚這牢騷裏隱含的東西,安慰說:“東方,你不要想得太多,田壯達的事就是田壯達的事,與我們任何人都沒有關係!對田壯達的任用,是組織考察,市委常委會集體研究決定的,誰想利用田壯達做我們的文章都沒那麽容易!但是,你也不要太大意了,現在情況很複雜,說什麽的都有,已經有點人心惶惶了。”


    李東方帶著一臉苦澀,發泄說:“是啊,是啊,三年不到,市投資公司就垮了兩套班子,這問題究竟出在哪裏?啊?是驢不走,還是磨不轉?!老領導,不瞞你說,一路往你這來時,我就想:當初我們不用這個田壯達該多好?這種看守錢櫃子的崗位,最好用點老實本分的人。什麽能人?什麽開拓型的幹部?我看太能幹的人真不能用!”


    趙啟功嚴肅地說:“東方,你在我這裏發發牢騷可以,當真這樣使用幹部就不合適了,不用開拓型的幹部,局麵怎麽打開?用錯了田壯達是一迴事,用不用開拓型幹部是另一迴事!有開拓能力的幹部我們還是要堅決用,不能因噎廢食。比如你一直很欣賞的賀家國,鍾書記征求我的意見時,我就第一個表示讚同!東方,必須承認,我有一個失誤,就是因為和家國的翁婿關係,沒敢用這個人才呀!”


    李東方沒好氣地說:“賀家國和田壯達是兩迴事,田壯達簡直是政治流氓!”


    趙啟功切齒怒道:“這個政治流氓可把我們害苦嘍!三億港幣呀,他就敢給你席卷一空!聽說他在馬來西亞十天就花了十八萬!我看真該斃這混蛋十次八次了!”


    李東方歎息道:“老領導,田壯達這一落網,我估計又要牽扯不少幹部啊……”


    趙啟功情緒一下子變得很壞:“是呀,是呀,扯扯連連還不又是一大串!一個個還不都是在我們手裏提上來的?我們就一天到晚抓人吧,別的工作也別幹了,就唱著《國際歌》,槍斃‘共產黨’吧,看吧,把下崗工人的情緒煽動起來就更熱鬧了!”


    李東方一怔,忙解釋:“哦,趙省長,我……我可沒這意思……”


    趙啟功似乎也覺得過分了:“我這也是在你老夥計麵前說點氣話,你別較真。田壯達罪大惡極,這個案子影響惡劣,一定要從重從快,該殺就盡快殺掉!對一些在罪與非罪之間的幹部,要設法保護一下,別再給我弄出許多團夥串案來!東方,這話也就是我老領導能和你說:你要清醒啊,多抓腐敗分子並不是你我的政績啊,也不符合我們的政治利益嘛!”


    李東方沉默了好半天才說:“趙省長,這一點,我……我明白。”


    趙啟功注意到,說這話時,李東方的眼神裏流露出某種無奈和悲哀,便又說:“怎麽,老夥計?這陣子又碰到什麽麻煩事了?我看你這情緒不太對頭嘛!”


    李東方愣了一下,搖搖頭:“算嘍,算嘍,老領導,不說了,不給你添煩添堵了!現在我是被架到峽江這堆火上了,不百煉成鋼,就粉身碎骨吧,反正我認了!”


    趙啟功想了想:“東方,峽江的事你不說我也知道。你很難,可以說是處在上擠下壓之中,日子不太好過。可日子難過還得過嘛,而且,還得奔好處過,再難也得搞出點實實在在的政績來,別讓人以為你就是個隻能當副手的老好人!你不是不清楚,直到現在大老板對你還是有保留的,在我們大老板眼裏,你是個能擺正自己位置的好市長,並不是個能獨當一麵的一把手。所以,時代大道要盡快上,心裏要有點數,要當作你們這屆班子的政績工程來抓,要搞得有點氣派!鍾書記和我任上都沒幹成的事你幹成了,說明了什麽?說明你李東方並不比誰差嘛!”


    李東方自嘲道:“老領導喲,你當大老板也是你呀?大老板現在的心思全在秀山十八萬人的移民上,已經警告過我了:民力不可使用過度,時代大道可以上,卻不能把攤子鋪大。”


    趙啟功意味深長地說:“我們大老板抓移民,是不是也在抓自己的曆史形象啊?是不是有他的政治利益呀?秀山地區的國家級貧困縣一個,省級貧困縣兩個,抓好了還不都是他的大功勞?所以,東方,你這同誌不要犯傻,時代大道該怎麽幹怎麽幹,隻要幹出來了,大老板都會認賬的!你別把大老板的心胸想得過於狹隘了,我揣摸大老板還是擔心你的能力和魄力呀!”


    李東方應了聲:“也許吧。”沒就這個問題深談下去,又說,“還有國際工業園的汙染問題,也真讓我頭痛,就因為是當年大老板抓起來的政績工程,如今誰都不敢碰。要按我的想法,真不如早點關掉,也少給我惹麻煩。”


    趙啟功忙阻止說:“哎,哎,東方,這釘子我勸你別去碰,沒任何好處嘛!國際工業園擺在那裏固然有麻煩,可好處也還是不少的:百十億的產值少不了,一塊穩固的稅源少不了,還養活了兩三萬人。咱們在這裏說句不負責任的話:就算要碰這個硬釘子,你也讓峽江下遊的那些市委書記們去碰,讓他們去找大老板要求關園!”


    李東方哼了一聲:“他們誰有這份骨氣?誰敢找鍾書記說這硬話?”


    趙啟功注視著李東方:“那你李東方同誌有這個骨氣,是不是?”


    李東方搖了搖頭:“我也沒有,可說良心話,我慚愧,覺得對不起老百姓!”


    趙啟功連連歎氣:“是啊,是啊,誰不慚愧呀?東方,不瞞你說,到省裏工作之前,有一陣子北京想調我,我就動了個念頭:這邊接到北京的調令,那邊就下令關閉國際工業園,得罪大老板我也不怕了!”苦笑一聲,搖搖頭,“卻沒想到,我最後還是到了省裏,還是得看大老板的臉色,所以,我的慚愧就變成你的慚愧。怎麽說呢?算我這老班長沒盡到責任吧!”


    這話說完,雙方都沉默了。


    壓抑的氣氛中透著一種不言而喻的無奈。


    過了好半天,李東方才賠著小心問:“老領導,過去我一直想問,又沒敢問:原來不是說讓你做常務副省長,過渡一下做省長的麽?怎麽一直到現在還是管文教的副省長?你在峽江主持工作時不就是省委常委了麽?這裏麵……”


    趙啟功微笑著打斷了李東方的話頭:“——這裏麵的內情誰知道呢?得問中組部,問咱大老板嘛。可你能問麽?真那麽想當官啊?副省級還嫌小啊?”繼而,笑容收斂了,帶著憤懣感慨起來,“這就是我們中國的政治嘛,有些事你永遠說不清道不明!等你想說清想道明的時候,你的政治前途已經被冷凍了!峽江汙染了十五年,誰也不敢在省委書記麵前提,省內市內所有報紙沒發過一篇報道!可市投資公司田壯達這邊一出事,明槍暗箭全來了,連大老板都說我們用人有問題!我們有什麽問題?在哪個環節上錯了?是沒考察,還是沒經市委常委會研究?我們大老板還就是敢說,而且是在省委常委會上說!你怎麽辦呢?你嘴小,人家嘴大嘛!”


    李東方顯然受了震動:“大老板已經在省委常委會上批評我們了?”


    趙啟功感到自己有些失態,沒再說下去:“算了,這都是過去的事了!我也隻是在你老夥計麵前發發牢騷,出門是不認賬的!”擔心這牢騷發得過分,又說,“東方,你這同誌可別誤會,大老板總的來說對我們還是不錯的,不是大老板,也沒我們的今天嘛!再說了,國際工業園的賬也不能都算到大老板一人頭上,你我也都有責任嘛!我記得當時你是主管副市長,我是市委常委,都支持過的嘛!”


    李東方糾正說:“當時我還不是副市長,隻是**秘書長兼開發辦主任。”


    趙啟功也想了起來:“對,對,你做副市長是一九八九年的事。”


    李東方又說:“雖然我當時不是副市長,可這份責任我也推不了,像電鍍公司、賽艇公司這幾個垃圾企業還都是我引資引來的,一百年後這賬我也不能賴……”


    正說到這裏,趙啟功的年輕夫人劉璐璐迴來了。


    李東方趁機告辭:“好了,不說了!老領導,時候不早了,得打道迴府了。”


    劉璐璐帶著一臉燦爛的笑說:“哎,李書記,你怎麽一見我迴來就走啊!”


    李東方說:“小嫂子啊,我不走你管飯呀?趙省長讓我喝了一肚子水!”


    趙啟功這才知道李東方竟是餓著肚子和他談了一個多小時的工作,忙道:“嘿,你這個老夥計也真是的,沒吃晚飯怎麽不早說?璐璐,快給李書記搞點吃的!”


    李東方抬腿就往門外走:“別,別,我還是快迴家吧,老婆子肯定等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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