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陰路背依濱江公園,是條南北向的幽靜街道,街道兩旁綠樹成蔭,全是建築風格各不相同的公館小樓,早年住督軍、督辦、各路司令和各國洋人,如今住西川省和峽江市的主要黨政幹部,管轄權歸峽江市機關行政事務管理局。省委書記鍾明仁當市委書記時就住柳陰路28號,一直住到現在,再沒挪過窩。趙啟功做市委書記那年搬進了柳陰路2號,搬進去不到半年,就幫李東方要下了斜對過柳陰路7號的小樓。這讓李東方很感慨:趙啟功對班子裏的同誌在生活上的關照是沒話說的。


    盡管住得很近,兩家的私下來往卻比較少,過去在一個班子裏,一個市長,一個市委書記,白日裏整天見麵,用趙啟功開玩笑的話說,比和自己老婆在一起的時間都多,彼此的嘴臉都看膩了,因而,不是臨時碰到什麽急事,李東方一般不會下班後去找趙啟功。趙啟功調到省裏後,雖說白日見麵的機會少了,可因著長期形成的慣性,李東方還是很少到趙啟功家去,半年中去過幾次,也都是應趙啟功之約。這一次,李東方主動找上了門,要和自己的老領導攤開來好好談談了。


    晚飯後,漫步歪油家門,在柳枝搖曳的朦朧月色中穿過街麵,來到柳陰路2號院門口時,李東方一遍遍在心裏告訴自己:要冷靜,一定要冷靜,這不是攤牌,也不是進攻,而是規勸,一個老朋友、老同誌,對另一個老朋友、老同誌的規勸。


    是趙啟功年輕的夫人劉璐璐開的門。


    劉璐璐開門就說:“李書記,我們老趙正等你呢,這陣子他情緒可不太好。”


    李東方強笑著說:“我猜得到,峽江出了這麽多事,誰的情緒也好不起來。”


    進了會客廳就看到,趙啟功正在大書桌上題字,是四個大字:西川玫瑰。題了兩幅,一幅豎的,一幅橫的。見李東方進來,趙啟功手上的毛筆也沒放下,隻說:“東方,你先坐,我馬上就完!”在墨硯裏潤著筆,又說,“咱們的歌星小何,今天一天給我來了三個電話,非要我為她的《世紀新歌》題字,賴上我了!”


    李東方走到趙啟功身邊看著:“老領導,你是有這藝術細胞,我就不敢題。”


    趙啟功一邊提筆落款,一邊說:“文學藝術界各種名人的字我都敢題,商城飯店娛樂城我就不敢題,我不止一次對這些老總們說,我今天在台上給你們題了字,下了台怎麽辦啊?你們還不把我的字全鏟了。”


    李東方不接這茬兒,指點著墨跡未幹的字說:“這個‘瑰’字好,柔中有剛。”


    趙啟功看了李東方一眼,說:“你怎麽說沒有藝術細胞呢?東方,我看你還是有鑒賞水平的嘛!我勸你有空也交幾個文化界的朋友。有好處。接受點藝術熏陶,也是一種休息,一舉兩得。文化界的朋友一不煩心,二不會找你要官,更不會沒完沒了地向你匯報。你能放下架子平等地和他們交朋友,滿足一下他們的虛榮心,他們就覺得很幸福了。”


    李東方笑道:“所以說中國知識分子物美價廉嘛!”


    落了款,用了印,劉璐璐小心地把題字收走了,端上一杯茶後自己也迴避了。


    趙啟功這才在沙發上坐下來:“怎麽,中院的那個鄧雙林到底拿下來了?”


    李東方說:“這是常委們的一致意見,連陳仲成也沒在會上反對。”


    趙啟功問:“這個鄧雙林是不是有比較嚴重的問題?”


    李東方說:“沒有,——至少目前沒發現什麽嚴重問題。不過,這個同誌思想和政治素質不太適合擺在法院院長的位置上,紅峰商城案子的消極影響又這麽大,不換也不行。我們已經把他安排到市司法局做黨委書記去了。”


    趙啟功點點頭:“也好,這安排也算對得起他了,今天就為這事來的?”


    李東方略一沉思:“老領導,來向你匯報一下思想。”


    趙啟功忙擺手:“東方,你別給我來這一套,老規矩,有話就說有屁就放。”


    李東方說:“那好,那好,老領導,我就和你交交心:我覺得咱們現在已經走到了一個十字路口上,下一步腳往哪裏邁至關重要,一腳邁錯了,很可能就要犯嚴重的政治錯誤,甚至是犯罪。”


    趙啟功看著李東方:“哦,這麽嚴重啊?”


    李東方表情很沉重:“就是這麽嚴重!陳仲成的事你和我說過後,我越想越後怕。陳仲成身為市委常委、政法委書記,在審理田壯達一案時的所作所為已經涉嫌犯罪了,如果我們真的包庇陳仲成,那麽,我們也就涉嫌犯罪!是嚴重的犯罪!真讓這批犯罪分子在我們的庇護下逃過法律的懲罰,我們就是背叛這個黨,背叛這個國家,背叛人民,其性質要比孤立的犯罪恐怕還惡劣。”


    趙啟功低下頭,思索著:“這事不是過去了麽?東方啊,你怎麽又提起來了?”


    李東方搖搖頭,又說,說得很懇切:“老領導,怎麽會過去呢?上次從你家走後,我幾乎日夜都在想,黨和人民把我們擺在這種重要崗位上究竟期望我們幹什麽?期望我們搞一些虛假的政績嗎?顯然不是。多抓腐敗分子當然不是政績,說明我們在用人問題上犯了不少錯誤,犯了錯誤我們就真心誠意好好檢討,錯誤的性質嚴重一點,得不到黨和人民的諒解,了不起下台不幹嘛!背叛黨,背叛國家,背叛人民的事,我們決不能做!起碼我李東方決不做!”


    趙啟功抬起了頭:“東方同誌,你說完了?”


    李東方點點頭:“先說到這裏,老領導,說得不對你指出來!”


    趙啟功臉色難看極了:“東方同誌,我說過放縱犯罪分子了嗎?如果沒記錯的話,我上次和你談話時講的是策略!犯罪分子不是不抓,是不要急著抓!我也想今天晚上打衝鋒,明天一早就把蔣介石幾百萬軍隊全消滅掉,可能嗎?現實嗎?你在前麵衝鋒,就不怕人家在身後打你的黑槍?我們現在是側著身子作戰,這情況你不是不清楚!你說你了不起下台,告訴你:我沒這個想法,從來沒有!為什麽?我自信會幹得比一些同誌更好!國家和人民把我從一個大學生培養成為黨的高級幹部,對我是有期待的,不希望我莽撞地倒在自己同誌的黑槍下!”


    李東方再也想不到,趙啟功竟會這麽慷慨激昂。


    趙啟功敲著茶幾,繼續說:“真正庇護犯罪分子的事有沒有呢?有!不少省份和城市都有,不敢說普遍,涉及麵積恐怕也不會小!不被上麵發現,他報都不報,串案窩案變個案,大案要案變小案,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剛聽說這種事時,我也很生氣,也像你現在一樣激動得不行,今天我就不氣了,就多少能理解了。庇護腐敗分子隻是個現象,背後的因素很複雜,幾乎都涉及到一個地區、一個單位的諸多政治利益和經濟利益,這裏麵起碼有一部政治學加一部社會學!”


    李東方忍不住插話道:“恐怕還有一部黑厚學!”


    趙啟功讚同說:“不錯,應該加上一部黑厚學。”接著說了下去,“和這些地方比起來,我們峽江的這點事又算得了什麽?啊?如果沒人大做文章,何至於搞得這麽驚天動地?!你可能也知道,田壯達的案子省紀委已經插手了,紀委書記王培鬆三天兩頭去向大老板匯報,卻不在我麵前露一句話!”


    李東方說:“老領導,你既然已經知道被動了,就該爭取主動嘛!”


    趙啟功冷笑道:“我怎麽爭取主動?去向鍾明仁痛哭流涕,說我在峽江當了八年市委書記,一手遮天,用了一批壞幹部?包括那個陳仲成?”


    李東方冷靜地說:“起碼這個陳仲成你是用錯了,鍾明仁在公安局副局長的位置上壓了陳仲成好幾年,你一上來就把他提起來了,又是局長,又是常委、政法委書記。鍾明仁同誌在省委常委會上提出了不同意見,你還去做工作,不到半年又把他這個常委報上去了。這倒不是推卸責任,對這個人的使用,我是反複提醒過你的,這個人心術不正。”


    趙啟功掩飾不住自己的沮喪了:“那麽,現在又怎麽辦呢?你起碼先給我維持住嘛!”


    李東方搖搖頭,態度堅定地說:“不行,這個人必須拿下來了!”


    趙啟功吃了一驚:“李東方,你這是征求我的意見,還是向我通報?”


    李東方說:“意見上次就征求過了,這次隻能說是向你通報了。另外,我也不怕你生氣,我仍然建議你去和鍾明仁同誌攤開來談一次,包括陳仲成在田壯達案中做的手腳。由你來向省委建議免掉陳仲成峽江市委常委職務,這比我們市委向省委提出來要主動得多。這也許是我現在唯一能為你老領導做的事了,希望你理解。”


    趙啟功呆呆看了李東方好半天,才問:“東方同誌,如果我不這樣做呢?”


    李東方一字一頓地說:“那隻有由我代表峽江市委向省委做全麵交代了!”


    這話的分量,這話的語氣,讓趙啟功陷入了痛苦的思索中。


    李東方想了想,又語氣沉重地說:“老領導,迄今這一刻,我仍然把你當作自己的朋友和同誌,我仍然把已經發生的這一切看作你認識上的偏差。但是,不管你說什麽,不管什麽政治學、社會學、黑厚學,我這個中共峽江市委書記的原則底線說啥也不能丟,那就是我剛才說的,不能背叛黨,背叛國家,背叛人民!當然,如果你堅持己見必須由我把這一切向省委說清楚時,我一定會實事求是,包括你擔心田壯達一案被人利用的活思想,你對腐敗分子不是不動,而是以後再動的明確態度……”


    趙啟功連連擺著手:“東方,不要說了,先不要說了,你再給我幾天時間,讓我想想,好好想想,我現在腦子很亂,真的很亂……”


    李東方不便進一步逼下去了,歎了口氣:老領導,那我就再等幾天。”


    說罷,李東方告辭了,也沒等劉璐璐下樓來送。


    走出柳陰路2號趙家大門時,李東方步履沉重,心情也十分沉重。


    事情很清楚,如果真是由他代表峽江市委把這一切說出來,趙啟功的政治前途就完了,他的良心也要受到責備:趙啟功沒把他當外人,陳仲成在田壯達一案上的非法活動是趙啟功在私人談話場合主動告訴他的,是兩個老搭檔喝著五糧液隨便談出來的。那麽,他對原則底線的堅守,必將付出入格受辱的代價!以後就會有人指著脊背說:這是一個賣友求榮的家夥,為了自己的政治利益不顧一切,連自己的老搭檔、老領導都賣。隻怕連大老板鍾明仁都會瞧不起他,沒準會認為他是軟骨頭。鍾明仁吃過小報告的大苦頭,不喜歡手下的幹部在他麵前打小報告。


    真希望趙啟功能就此猛省,一舉挽救自己的政治前途,也挽救他可能受辱的人格,他願意再等幾天,哪怕為此再擔上一點政治風險,忍點辱受點氣,隻要趙啟功能主動去找鍾明仁和省委好好談一下。


    緩緩穿過街麵,李東方在路邊一株大柳樹下站住了,對著近在咫尺的趙家小樓看了好半天。趙家小樓亮著燈,二樓正對著路麵的窗前有人影晃動,先是一人,以後就變成了兩個人,兩個人好像在說著什麽。李東方仿佛能聽到趙啟功一聲聲沉重而無奈的歎息。後來,窗前的兩個人影漸漸模糊起來,李東方用手背去揉眼時才發現,自己眼裏不知啥時已聚滿了淚。


    這時,一輛掛著小號牌照的黑色奧迪緩緩駛過,在李東方麵前停下了。


    省委書記鍾明仁搖下車窗,招唿道:“東方同誌,你好悠閑啊!”


    李東方一怔:“哦,是大老板啊?怎麽……怎麽這麽晚還沒休息?”


    鍾明仁笑嗬嗬的:“搞了次突然襲擊。讓凡興同誌陪我去看了看國際工業園,也聽了聽園區同誌的匯報。情況還好嘛,啊?不像你老兄渲染的那種樣子嘛!”


    李東方沒想到鍾明仁會主動跑去看國際工業園,更沒想到是錢凡興做的陪同——今天白天還在不同的場合見到過錢凡興兩次,也沒聽錢凡興提起過。


    錢凡興帶著鍾明仁能看到什麽、聽到什麽就可想而知了,隻怕這“突然襲擊”既不“突然”,也構不成“襲擊”。李東方卻也不好當麵點透,隻含蓄地笑了笑,說:“大老板,您讓凡興同誌帶路還算突然襲擊呀?隻怕消息早讓凡興泄露了。”


    鍾明仁不悅地道:“怎麽?凡興同誌還敢騙我呀?他騙了我的耳朵,也騙不了我的眼睛!東方同誌,我可當麵給你說清楚:再胡說八道,別怪我對你不客氣!”


    李東方支支吾吾,話沒說完,鍾明仁的車已經開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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