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代大道問題上的爭吵,使李東方和錢凡興的關係變得微妙起來,機關裏有了書記和市長不和的傳聞。到得沙洋縣一些老幹部就沙洋遷往新區一事找錢凡興時,錢凡興就將球一腳踢給了李東方,讓沙洋縣的老同誌們去向李東方請示匯報,還不顧組織原則地在這些老同誌麵前說:有人要替他的老領導擦屁股嘛,我這個市長有什麽辦法?捏著鼻子也得去擦,你們嫌臭,我也嫌臭。市長都是這個態度,沙洋的老同誌們便有恃無恐了,即將離任的縣人大主任祁邁橋不知受了誰的指使,帶著二十一個老同誌找到移民工地上,說是要向李東方反映重要情況,和領導對對話。


    祁邁橋早年做過李東方的領導,李東方任太平鄉黨委副書記時,祁邁橋已做了副縣長,是峽江市縣處級幹部中資格最老、水平最低、口氣最大的一個,在哪裏見到李東方都是一口一個“小李”。李東方一見祁邁橋頭就大了,還不能火,怕失身份,隻好在高一聲“小李”,低一聲“小李”的唿叫聲中硬著頭皮對付。


    也是巧,對付了沒幾分鍾,趙啟功突然來了個電話,要馬上見他。


    李東方心裏清楚,趙啟功那邊的事斷是大事,起身就走,說是趙省長有急事。


    祁邁橋上前把李東方攔住了:“哎,哎,小李,你這一走,我們向誰匯報?”


    李東方說:“你們去向錢市長匯報吧,這是**的事!”


    祁邁橋說:“就是錢市長要我們向你匯報的!你們別踢皮球啊!”


    李東方苦笑道:“祁主任,我可真不是踢皮球,我現在如果有時間,聽聽你們的匯報也可以,可我真是有急事,大事,趙省長來了電話,你們又不是不知道!”


    祁邁橋口氣益發大了起來:“什麽趙省長?不就是小趙嘛!小李,你去對小趙說,我們這些老同誌要向你匯報的就是他當年拉下的那堆臭屎!連錢市長都說了,他也嫌臭,是捏著鼻子擦哩!”


    李東方問:“老祁,這話當真是錢市長說的?”


    祁邁橋扁腦袋一昂:“當然了,不信你現在就打電話去問錢市長!”說罷,還加了一句,“小李,你呀就不如錢市長,太窩囊!人家敢講真話,你就不敢!”


    李東方臉一沉:“這叫什麽講真話?這叫不顧組織原則,這叫自由主義!”


    祁邁橋說:“好,好,小李,那咱們就講組織原則,我們這批老同誌向你和市委、市**做一次正式匯報。你們市長、書記們總得聽聽我們的匯報吧?”


    李東方虎著臉,沒好氣地說:“完全可以,不過,我現在沒時間,可以請市長助理賀家國同誌代表市委、市**來聽你們老同誌的匯報!”


    說罷,讓秘書當著祁邁橋等老同誌的麵,撥通了賀家國的手機,讓賀家國放下手頭的事,立即到新區來,就沙洋的區劃調整問題和老同誌們進行一次對話。


    賀家國很為難,在電話裏說:“李書記,你怎麽又臨時抓我的差,老讓我當抹布啊?我正在市政法委會議室和陳仲成、王新民他們一起研究田壯達的案子呢,省委王培鬆書記也來了,現在說走就走,合適麽?”


    李東方想了想,對付祁邁橋這種同誌,也隻能用賀家國了,別的副市長還真對付不下來,於是,心一狠,說:“家國同誌,你還是來吧,向培鬆書記請個假!”


    賀家國便來了,請祁邁橋和老同誌們到新區管委會大廈會客廳進行對話,還讓管委會的同誌上了水果和茶點。祁邁橋和老同誌便高興起來,說是終於感受到了市委市**的溫暖,直誇“小賀”比“小李”強,能密切聯係群眾。賀家國很是謙虛,說這密切聯係群眾的好作風還都是跟他們老同誌們學來的。接下來,又吩咐準備方便麵。


    祁邁橋和老同誌們這才看出,賀家國是拉開了一副打持久戰的架勢。


    果不其然,賀家國一落座就滿麵笑容地聲明:“李書記有指示,這次一定要充分聽取沙洋縣各位老同誌的意見,今天就請各位老同誌暢所欲言!白天一天不行,咱們夜裏接著來,一天不行就兩天,兩天不行就三天,大家都發揚一下革命加拚命的精神,峽江現在日子不好過,財政沒錢,好的管不起,方便麵還能管夠!”


    祁邁橋一聽就怕了,忙說:“小賀,沒有這麽嚴重,沒這麽嚴重!”


    賀家國呷著茶:“沒這麽嚴重就好——老祁,是不是從你開始?”


    祁邁橋思忖了一下,說開始就開始,然後開始,振振有詞地說:“小賀,你知道不知道?我們沙洋是曆史名縣,明清兩代四百年間都是沙洋管轄峽江。沙洋今天的地位和狀況是曆史形成的,我們不能因為要替哪個領導擦屁股,就不顧曆史,就把一個曆史名縣從地圖上抹掉。”


    賀家國說:“糾正兩點:一、沙洋這個曆史名縣沒從地圖上抹掉,區劃版圖不變,隻是行政中心東移三十公裏;二、沙洋遷出峽江城區也不是今天才提出來的,是早就提出過的設想,與給哪個領導擦屁股沒關係——好,老祁,你接著說。”


    祁邁橋說:“對,當年是提起過這件事,征求意見時就被我們沙洋同誌反對掉了。當年我們不遷,現在還是不想遷,大家在城裏住慣了,遷往新區太不方便。”


    賀家國敲敲桌子:“這才是問題的實質,是革命意誌衰退的表現啊!”


    祁邁橋譏諷道:“小賀,你別給我們老同誌來這一套!談革命意誌你還嫩點!我請問,這憑什麽就該你們上麵造孽,我們下麵受罪?小趙省長搞了這麽好的個新區他咋不把省**遷下去,倒把我們往下趕?你小賀更該和小趙省長去談革命意誌!”


    老同誌們七嘴八舌地跟著叫了起來。


    會客廳裏一時間變得亂哄哄的。


    賀家國在大家的吵鬧聲中,衝著一個個老同誌頻頻微笑著,不急不惱,態度極好。待得老同誌們吵夠了,才問祁邁橋:“老祁,你這年齡也快該退下來了吧?”


    祁邁橋倔頭倔腦地說:“那是,還有三個月就徹底到站了,該進等死隊了!”頓了一下,又補充了一句,“不到站也得提前退呀,革命意誌衰退了嘛!”


    賀家國沒理睬祁邁橋,環顧眾人:“老同誌們,我現在做個簡單調查:你們誰還能在目前的崗位上幹上兩年以上?有沒有?如果有,請把手舉起來。”


    偌大的會客廳裏沒有一人舉手。


    賀家國心裏有數了:“老同誌們,那麽我可以負責任地告訴你們:這次沙洋遷址與你們沒有什麽切身的利害關係。市委市**從來沒有說過要把你們這些離退休和在兩年內就要離退休的老同誌趕到新區去。倒是為了照顧你們這些老同誌,連縣老幹部局都暫時不予遷址。李東方書記在區劃調整工作會議上反複強調:沙洋縣的這批老同誌都是有貢獻的,有些同誌是有大貢獻的,在生活上我們要給予力所能及的照顧。”說到這裏,把目光又投向了祁邁橋,“老祁同誌,我記得李書記還拿你做了例子,說你是立過大功的老水利,一九七五年在水利工地上被砸斷過六根肋骨,差點把命都送掉,是不是有這迴事?”


    祁邁橋被說愣了,呆呆地點頭道:“難為李東方還記著。”


    賀家國把目光從祁邁橋身上移開,又懇切地說:“老同誌們,我仍然要講講革命意誌問題,作為一個年輕人,我也許沒這個資格,可作為一個黨員同誌,我自認為這話還是可以說的。現在我們市委市**麵對著一種什麽局麵你們心裏不會沒有數,在這種時候,你們的革命意誌真不能衰退呀,起碼要在思想上、行動上和市委保持一致。不該說的話就不要說,不該做的事就不要做,更不要被一些同誌利用。不客氣地說,真正思想不通的,我看並不是你們這些老同誌,倒是一些在位的年輕同誌。這些年輕同誌的思想覺悟、政治素質比你們久經考驗的老同誌差遠了!這些年輕同誌眼界並不開闊,說得極端點,就是井底之蛙,給他們一片藍天他們都不敢去飛翔嘛!這怎麽辦呢?隻好由我們大家一起來做工作嘍,市委市**要做工作,你們老同誌也要幫著做工作。當然了,最後還可以采取必要的組織措施。”


    祁邁橋和在座的老同誌們摸清了底細,又被賀家國這麽敬重著,一個個便被打動了,都目不轉睛地盯著賀家國,把賀家國引為了知己和同誌。


    賀家國最後說:“市委、市**相信:有你們這些老同誌的積極支持和配合,沙洋遷址和相應的區劃調整完全可以在從現在開始的兩年內順利完成。市委、市**還相信,未來的新沙洋不但不會失去它往昔的榮耀,還會在新世紀中獲得更大的生存和發展空間,這個曆史名縣必將成為一個曆史名城!”


    對話在老同誌們熱烈的掌聲中結束,全部過程沒超過兩小時。


    因為談得好,祁邁橋和老同誌們一個個都表示要幫著市委、市**做工作,賀家國也就衝動起來,一定要請祁邁橋和老同誌們吃頓便飯。當晚便在新區管委會招待所餐廳開了兩桌,上了四瓶五糧液,賀家國一一敬酒,喝了個不亦樂乎。


    臨到結賬時,賀家國將四瓶五糧液的錢堅持用自己的信用卡付了。


    嗣後,祁邁橋和沙洋的一些老同誌便四處替賀家國做口頭宣傳,說是“小賀”的領導水平和素質比“小李”、“小錢”都高,隻當個市長助理太可惜了。祁邁橋還四處炫耀說,小賀請他們二十一個參加對話的老同誌喝了四瓶五糧液。賀家國聽到這些話著實嚇了一大跳,專程打了個電話給祁邁橋,一口一個“祁老”地叫,要祁老和沙洋的老同誌們千萬別害他。祁邁橋滿不在乎,聲稱,等什麽時候賀家國做了市長,他們二十一個老同誌一定來給他慶賀,也請他“隆重”地喝一迴五糧液。


    這話很自然地傳到了錢凡興耳朵裏,錢凡興找了賀家國,很不客氣地告訴賀家國:市委、市**在接待方麵是有明文規定的,本市的工作接待不準上白酒,更不準上五糧液,要賀家國到接待處主動交清這四瓶五糧液的錢。


    賀家國說:“哦,錢市長,這我要匯報一下:正是因為知道有這個規定,所以這四瓶五糧液是我自己付的賬。如果不信,你可以去問問新區管委會的同誌。”


    錢凡興一聽更火,桌子一拍:“賀家國,你在華美國際當過老總,一年掙個幾十萬,可以不在乎,別的領導同誌也能這樣幹嗎?我先不說你籠絡人心,起碼你這個同誌是壞了規矩!你把這些老家夥捧上了天,我們以後還拽得下來嗎?你知道這種縣處級的老家夥有多少?!”


    賀家國悶悶地迴了一句:“不是老家夥,是老同誌,我市有一千多人!”


    錢凡興這才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改口稱起了“老同誌”:“是啊,一千多名老同誌,你都這樣請啊?不講遊戲規則了?賀家國同誌,請你記住,這裏是中國的峽江,不是美國的哪個市!你賀家國同誌是個共產黨員,是中國這個社會主義國家的一位市長助理,不是哪個資本主義國家的政客!順便說一下,你這一套就是在太平鎮也行不通!”


    這話像一根根鋼針猛刺著賀家國的心,賀家國覺得自己的心在滴血,可仍忍著,隻解釋說,自己真沒有別的意思,就是想請這些老同誌都幫著市委、市**做做工作。又說自己也是人,而且是年輕人,也有感情衝動的時候,老同誌們態度都這麽好,又這麽識大體顧大局,自己感情一衝動就破了一次例,以後一定注意。


    然而,當天迴到家裏,賀家國越想越不對頭:錢凡興公然把他指責為資產階級政客了,他這市長助理以後還怎麽當?聯想到出售外環路的遭遇,愈發覺得委屈難忍,不顧徐小可的拚命阻攔,連夜找到了李東方家裏,遞交了辭職報告。


    李東方很意外,勸說道:“家國,被錢市長批評了幾句,情緒就這麽大啊?我看這批評也不是沒有一點道理嘛,你對老同誌們的感情我能理解,可這種做法確實不妥呀!你平心靜氣想一想,像你這麽請老同誌,誰請得起?我就請不起嘛,我可沒搞過公司!”


    賀家國氣唿唿地說:“搞公司怎麽啦,搞公司倒黴是不?也甭多說了,我不幹了!首長,今天當著你的麵我最後把話說清楚:我這個資產階級政客可以辭職下台,可我希望錢凡興這位無產階級的市長能多少有點無產階級的感情,哪怕是普通人的感情!不要對我們老同誌一口一個‘老家夥’,我們都有老的時候!更不要為了自己的所謂政績不管老百姓的死活!”


    李東方這才在賀家國麵前流露了真情:“說到這個問題,我也談點個人看法:我看啊,這位錢凡興同誌才更像個政客,什麽階級我不清楚。出售外環路八字沒一撇,兩條街他就敢搶著拆!對上又蒙又騙,對下又壓又詐!別說對老同誌,我看他對誰也說不上有感情,包括對這麽欣賞他的鍾明仁同誌!”


    賀家國沒好氣地說:“首長,這麽說,你對我們這位錢市長啥都有數?是不是?”


    李東方深深地歎了口氣,不說錢凡興了,顯然是不便再說,又說起了賀家國:“家國啊,你這上任才幾個月呀?就撐不下去了?就不慷慨激昂了?我當時怎麽說的?三年以後,你還能這麽慷慨激昂,還能有這種銳氣,我就好好獎勵你!現在看來我是用不著考慮獎勵問題了!你呀,你可真讓我失望!”


    賀家國直拱手:“首長,你別失望,你是英明的預言家,我服了,真服了!”


    李東方哼了一聲:“服什麽?我就不服!這個黨是我們的黨,這個國家是我們的國家,這裏的人民是我們的人民,隻要我們沒有私心,我還就不信幹不下去!——家國,你接待沙洋老同誌那天,知道我去幹什麽了嗎?”


    賀家國搖了搖頭:“你首長幹什麽又不用向我匯報,我哪知道!”


    李東方說:“趙啟功同誌把我找去了,談了許多問題,談得很不愉快。我現在也想開了,不論趙啟功怎麽想,陳仲成這個政治流氓都要馬上拿下來,決不能再讓他繼續管政法了,田壯達的案子一定要徹底揭開,不管涉及到誰。同時,國際工業園關園問題也必須提上我們的議事日程了!”


    賀家國不由得一驚:“這種時候關園好嗎?矛盾不全集中在一起了嗎?”


    李東方緩緩道:“是呀,是呀,所以趙啟功同誌說嘛,大家都認真,大家也都要倒黴了。我就明確告訴趙啟功同誌:我李東方這一次準備粉身碎骨!”說著拍了拍賀家國的肩頭,“好了,不說了,家國,這都不是你的事,是我的事!你這時候撤下來也好,上次大老板勸你退下來,我也沒反對嘛!大老板就是大老板啊,政治鬥爭經驗比我們豐富多了,他也許早就預感到風暴將至了!”


    賀家國揪著心問:“李書記,那……那你就沒想過退下來?”


    李東方一字一頓道:“沒有,我準備付出代價,做出犧牲。我沒有退路!”


    賀家國一把奪過辭職報告:“那我再陪你走一段,起碼把這一關闖過去!”


    李東方再也壓抑不住自己的感情了,緊緊握住賀家國的手,眼中的淚水一下子奪眶而出,哽咽著,艱難地從牙縫裏迸出兩個字:“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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