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什麽時候,四號樓的小會議室裏已是一片燈火通明。


    會議氣氛這時已相當緊張了,鍾明仁麵對著自己從政生涯中少見的正麵進攻,這個進攻者不是敵人,也不是外人,而是自己曾相當器重的一個同誌。這個同誌叫趙啟功,是他剛就任峽江市委書記時從青湖市調來的副市長。那時的趙副市長灰得很哩,在青湖犯了生活錯誤,沒法工作了,要求到峽江來。他不但接收了他,三年之後,還力排眾議,向省委推薦,讓他做了市長。他這個市長是怎麽當上去的?是他這個市委書記冒著違反民主原則的風險,在***上用鐵腕鐵拳硬砸出來的。趙啟功資曆淺,又在青湖犯過生活錯誤,誰服他?那麽多黨內黨外的市****反對趙啟功做這個市長,會上暗潮湧動。他看到情況不對,把黨員代表找去開會,拍著桌子宣布:凡不執行組織意圖,參與“倒趙”活動的,一律開除黨籍,趙啟功這個市長選不出來,這個會就不要散!就這樣,趙啟功才勉強選上了市長,會後,一些市****向省委和省人大做了反映,他還受到了當時省委領導同誌的嚴肅批評。這些情況趙啟功不是不知道。


    當然,他脾氣不好,也沒少批評他,早年批評得多些,這幾年批評得少了,可他都是為他好啊!就像這次,聽到紀委書記王培鬆的匯報,他是那麽惱火,可他仍在保他。現在好了,重演了一個農夫和蛇的故事,同誌的陣營裏冒出了這麽猛烈的炮火,怎麽辦呢?沒有什麽好辦法,那就冒著同誌的炮火前進吧!中共西川省委書記鍾明仁同誌沒有退卻的習慣!


    趙啟功冷峻得嚇人:“……國際工業園成了國際垃圾園,十五年來汙染不斷,還就是沒人敢說,沒人敢管,為什麽?明仁同誌,就因為是你當年一手抓的政績工程!我請問一下:明仁同誌,這些情況你知道嗎?最近幾年你去過國際工業園沒有?”


    鍾明仁敲敲桌子:“迴答你的問題,啟功同誌:你所說的國際垃圾園我每年都去,不久前還去過,和凡興同誌一起去的。至於你誇張出來的十五年汙染不斷的問題,我親自做過調查,沒這麽嚴重!是管理不善,執法不嚴造成的,它與誰抓的政績工程沒有關係!”


    王培鬆接了上來,觀點和態度很鮮明:“啟功同誌,如果談政績工程,明仁同誌的政績工程多了,絕不止一個峽江國際工業園,我省國家級開發區兩個,省級開發區七個,明仁同誌都程度不同地抓過。另外,八十年代峽江的外環路,九十年代初期我省鄉鎮工業的崛起,還有今天秀山地區的十八萬貧困人口的大移民,不也都是明仁同誌的政績嗎?明仁同誌是有大功於我們西川省的,是我省二十一年改革開放的主帥之一,明仁同誌的身體也正是這樣累垮的,拚垮的,他的政績和西川老百姓對他的評價,絕不是你啟功同誌幾句話一說就可以消失的!”


    趙啟功平靜地等王培鬆說完,繼續說:“培鬆同誌談到了秀山移民問題,這也是我接下來要說的。同誌們都知道,就在前天,秀山發生了一場塵暴,五道梁小學六個學生倒在了校園的危牆下。造成這一事件的主要原因是什麽呢?竟然是移民,也就是培鬆同誌剛才說的明仁同誌最新的政績。秀山地委的那位陳秀唐書記把明仁同誌的話當聖旨,什麽都不顧了,滿腦子就是一個移民,地區連個督促檢查危房的官樣文章都沒做!”說到這裏,拿出了一份報告,“這個報告請同誌們傳閱一下,自己做個判斷吧!必須說明的是,我對這個災難性事件的批評,仍然是對一把手現象和狹隘政績觀的批評,而不是對移民工作本身的批評,希望大家不要誤會。”


    鍾明仁應聲說:“啟功同誌,我沒誤會,你的意思是不是說,秀山這個意外事件也該由我這個一把手來負責,這個賬我認了,我鍾明仁作為中共西川省委書記,對西川境內發生的一切問題都要負責任,也都會負責任,包括對你的問題!”


    省長白治文插了上來:“啟功同誌,文教衛這一攤子不是你分工負責的嗎?”


    趙啟功手一攤:“這就是誤會呀,同誌們!我是在講一把手政治的問題,並不是在追究哪一件事,哪一個人的責任。作為省委分管常委,我當然要對秀山死人的事負責,決不會往明仁同誌頭上推。我希望大家再給我一點時間,讓我把要說的話說完,我想,這才是對黨和人民認真負責的態度。明仁同誌上午說得不錯,時至今日,一團和氣已經解決不了問題了,治重症要用猛藥……”


    白治文點了點頭:“好,好,啟功同誌,你說,可我希望它不是虎狼藥。”


    趙啟功又說了起來,很是動了些感情:“我對一把手現象和狹隘政績觀的批評,不僅是對明仁同誌的批評,也是一種自我批評,我在峽江也做過八年一把手,明仁同誌所犯的錯誤我也犯過,有些錯誤的性質甚至還相當嚴重。比如,在幹部人事問題上聽不得別人的不同意見,用錯了一些人,不僅是一個陳仲成,還有法院院長鄧雙林、犯罪分子田壯達等等。這段時間我就思索了:我這些錯誤是怎麽犯的呀?這就不能不提到明仁同誌對我的消極影響了。這種消極影響是現在才看出來的,以前並不知道。當我最初從青湖調到峽江時,我對明仁同誌的工作作風是很佩服的,認為明仁同誌是個勇敢的改革家和開拓者。我暗中亦步亦趨地向明仁同誌學習。這學習的結果是,在明仁同誌離開峽江之後,我成了又一個明仁同誌。我省各市縣各地區又有多少個像明仁同誌這樣的一把手呢?我不知道,可我知道的是,秀山地委書記陳秀唐應該算一個,這個同誌是得了明仁同誌的真傳,獨斷專行,容不得班子裏任何人的不同意見……”


    這時,會場上傳出一聲清脆的聲響。


    與會者注意到,鍾明仁臉色極其難看,下意識中把手上的一支鉛筆折斷了。


    王培鬆身不由己地站了起來:“啟功同誌,照這麽說,你主持峽江工作時犯下的錯誤,倒該由明仁同誌負責了?你一口一個消極影響,明仁同誌的積極影響有沒有啊?有多少啊?啟功同誌,不客氣地說,明仁同誌身上那種火一樣的工作熱情,和押上身家性命搞改革的獻身精神你就沒有!你這個同誌也許從來就沒學過!”


    鍾明仁揮了揮手:“培鬆同誌,你不要急,聽啟功同誌把話說完!”


    趙啟功也不客氣,繼續說了下去:“還有最後幾句話,當然要說完,暢所欲言嘛,這是明仁同誌提倡的。明仁同誌的積極影響當然很多,但不是這次會議上要探討的,這是一次批評與自我批評的會議,我希望這次會議能在我省樹立一個實行黨內民主的成功範例。我希望明仁同誌不要因人廢言,把我一番同誌式的好心批評理解為別的什麽東西。我希望明仁同誌從思想上正視自己的家長作風給全省幹部帶來的消極影響,從行動上糾正這種消極影響,在今後的工作中真正實行黨的民主集中製原則。我希望明仁同誌能認真聽一下峽江和青湖方麵負責同誌關於國際工業園汙染問題的匯報,最好能輕車簡從地到峽江下遊地區去跑上幾天,聽聽老百姓的唿聲。”


    趙啟功說完後,會場沉寂下來,幾個常委的目光都集中到了鍾明仁身上。


    鍾明仁眯著眼思索著什麽,讓會場上沉寂的氣氛又延續了一會兒,才睜開眼睛,異常平靜地問:“趙啟功同誌,你都說完了嗎?”


    趙啟功點點頭:“說完了,明仁同誌。”


    鍾明仁緩緩站了起來,雙手抖顫按著桌子,如炬的眸子下有淚光閃動:“同誌們,啟功同誌給我們大家上了一課呀!很生動啊,花多少錢恐怕也難得聽到啊!觸動最大的當然是我嘍,我是個始作俑者。直到今天才知道,我這個人啊,在二十一年的改革開放中啊,竟然沒幹過多少好事!多麽嚴重的問題呀,我從沒實行過黨的民主集中製,我弄出了個一把手現象,帶壞了整個西川幹部隊伍,尤其是省內那些大大小小的一把手們!這就把啟功同誌害苦嘍,啟功同誌醒悟以後,就帶著同誌式的善意來幫助我了。所以,我說同誌們啊,你們以後就別捧我了,什麽主帥呀,什麽押上身家性命呀,沒那迴事嘛,鍾明仁水平低,素質差,早就該下台讓賢了!”


    大滴大滴的淚水從鍾明仁眼中落下,響亮地滴到了麵前的會議桌上。


    鍾明仁任淚水在蒼老痛苦的臉上流著,目光轉向了趙啟功,聲音一下子提高了八度:“但是,有一點我必須說清楚,我鍾明仁就是下台讓賢,也不會讓給你趙啟功!你這個同誌,在峽江當了八年市委書記,在省裏當了八個月副省長,政治水平沒提高,政治手腕倒提高了不少!你今天真是出於對黨和人民的根本利益負責,才進行這番善意批評的嗎?我看你是別有用心,是嫁禍於人,是想把水攪渾!如果峽江的問題不暴露,你如願以償地做了常務副省長,或者調到北京去做了部長,你就不會進行這番善意的批評了,你這個同誌從來就沒有對黨和人民負過責!從來沒有!”


    白治文和氣地勸道:“明仁同誌,你不要激動,千萬不要激動!”


    鍾明仁像沒聽見白治文的話,用指節敲著桌子,敲得響亮有力:“至於我鍾明仁是什麽人,你趙啟功說了不算,對我在這改革開放二十一年中的是非功過,黨和人民自有評價,曆史自有評價!百年之後站到小平同誌麵前,我也敢向小平同誌匯報說:我鍾明仁這個省委書記在國家和民族崛起的二十一年中,在中國中西部一個邊遠省份盡心了,盡力了,也拚過老命了!我領導水平有限,也有自己的曆史局限性,在工作中犯過很多錯誤,以後免不了還要犯這樣那樣的錯誤,可有一點我俯仰無愧,那就是:我這個人在這二十一年中為國家和人民的根本利益努力工作著,竭盡了全力,從沒背叛過一個執政黨高級領導幹部的政治良知和曆史良知!”


    趙啟功笑了笑:“明仁同誌,你的意思是不是說,我背叛了良知?”


    鍾明仁桌子一拍:“趙啟功同誌,你到底是什麽人,你自己心裏有數!”


    趙啟功搖搖頭,一副無奈的樣子:“明仁同誌,讓我怎麽說你呢?我們現在開的是西川省高級領導幹部的民主生活會呀,你看你,又拍起桌子來了。你這個一把手到底有多少民主精神?還有沒有一點聽取不同意見的雅量?明仁同誌,我再強調一下吧,這樣下去很危險啊,不是我趙啟功個人政治前途的危險,而是黨和國家命運的危險!如果真是隻考慮我個人的政治前途,這些話我今天沒有必要和你說!”


    這種居高臨下的教訓的口氣,像一陣猛烈的炮火,最終將鍾明仁擊倒了。


    鍾明仁那顆飽受折磨的心髒再也吃不消了。趙啟功話說完時,鍾明仁似乎還是準備反擊的,可隻壓抑著說出了“啟功同誌”四個字,瘦弱的身子就搖搖晃晃站不住了。坐在身邊的王培鬆感覺到情況不對,站起來攙扶鍾明仁時,鍾明仁一下子癱倒在王培鬆懷裏,當即失去了知覺。


    包括趙啟功在內,六個與會常委一下子都慌了神……


    這是西川省有史以來最驚心動魄的一次省委高層民主生活會,持續開了十三小時零二十分鍾。一個省委常委賭上了自己的政治前途,而一個省委書記也許將付出生命的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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