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童年的遊戲


    羅強就這麽和邵鈞傍上了“義氣”。


    倆人互相之間也沒說什麽,沒多說一句廢話,但是就好像彼此心裏都覺著,對方挺爺們兒的,是值得信任的。


    邵三爺說到做到,第二天自己的歇假日,他就沒歇,開車跑到清河縣城裏,買了幾大坨的羊腔骨、羊腿。


    那天晚上,一大隊的人樂壞了,晚飯吃完例行公事的一頓開水涮蘿卜之後,夜宵額外加餐是這頓羊肉。羊肉是管教私下買了犒賞自己隊伍的,所以跟晚飯不是一頓,得悄悄地做,偷偷地吃。


    監道的燈暗下來,整條走廊裏飄著濃濃的羊肉香氣。


    一桶一桶的羊骨頭連肉帶湯被提進各間牢號,一夥人一擁而上,口水都要哩哩啦啦掉到湯裏。


    有人抱怨:“肉都煮爛到湯裏了,就他媽剩骨頭了!”


    有人迴嘴:“有肉湯喝就不錯了,別的大隊有這麽好的待遇嗎!”


    邵鈞自個兒親自提了滿滿一桶羊肉湯,拎進七班。


    刺蝟驚唿:“肉……有肉……羊腿!……”


    順子捂住刺蝟的嘴:“你小點兒聲!埋頭吃,少說話,別把隔壁班那群狼招來!”


    七班的崽子們看出來了,邵鈞給他們七班的這一桶,裏邊兒肉最多,不是支支棱棱的腔骨,是大塊大塊的羊腿!


    大夥心裏都覺得,邵鈞罩著他們班,偏向他們,就是因為邵三爺跟羅老二貌似關係相當不錯,是給羅強的麵子。


    羅強捧著一大碗米飯,泡了濃濃的羊肉湯,犬齒撕扯著噴香的肉,吃得像一頭饕餮。


    刺蝟嘻皮笑臉地討好:“邵警官,您人真好,真疼我們!有您罩著,我們以後都不想出去了!”


    邵鈞哼道:“甭貧,你以為我給你吃的?”


    刺蝟抖著肩,拿筷子一指:“您給強哥吃的,我們就是沾光喝口湯唄!”一句話把兩位爺的馬屁都拍到。


    羅強埋頭扒飯,嘴上沒說啥,心裏默默地一動。


    說不上來的滋味兒,心腸竟然有些發軟,發酥。


    可是邵鈞隨即說道:“這頓飯,你們是沾了大黑的光。大黑過幾天就要出去了,你們兄弟一場,就算是集體為他踐個行。”


    羅強一口差點兒咬了自己舌頭,疼著了……


    別說羅強一愣,邵三爺使出這麽一招,在場所有人都讓他說得,臉色都變了,動容了。


    大黑從凳子上慢慢地站起來,捧著碗,呆呆地,半晌才說:“謝謝邵警官……”


    大黑是啥人呢?這人是他們七班牢裏的老大哥,年紀最大的一位。進來的那一年還是小黑,後來變成大黑,現在已經有年輕犯人尊稱他老黑了。(..tw無彈窗廣告)從死緩減到無期,再從無期減到有期,大黑統共在牢裏蹲了二十年,見證了一波又一波管教和犯人來了又再離開,現在終於熬到他自己出獄的那天。


    七班牢號裏重新熱鬧起來,大夥一一地跟大黑擁抱,碰拳,眼裏帶著羨慕,留戀,不舍。


    監獄裏不允許喝酒,邵鈞懷裏偷揣了一瓶大可樂。


    大家以可樂代酒,全都幹了。大黑眼睛裏有淚花兒,扭頭悄悄地抹了……


    羅強進七班這好幾個月,大黑從來沒欺負過新人兒。羅強跟大黑碰了碰碗,問:“出去以後啥打算?”


    大黑說:“還能去哪,迴家唄……家鄉恐怕都變老樣兒了,找不著路了。”


    大黑笑笑,又對邵鈞說:“邵警官,我在您這兒待習慣了,我真不想出去,我都不知道,我出去還能幹啥?”


    邵鈞眼一瞪:“出去打個工,開個小店!”


    羅強接口道:“娶個媳婦,成個家!”


    “我二十多歲的時候就沒娶著媳婦,現在五十了,我上哪找媳婦,誰樂意跟我這樣兒的……”大黑苦笑著,“邵警官,我跟您說句實話,咱們監獄條件這麽好,有吃有喝,管教們也客氣,進來之前我沒吃過羊肉、沒吃過紅燒肉,我進來以後全都吃過了,我生病你們還免費給我治病,比我們村兒裏醫保強多了……


    “二十年,外邊兒那片天,早不是我熟悉的那個天,我爹媽前幾年走了,村裏修路征地,把我們家房子征了,我連家都沒了……我真不想離開大夥。”


    刺蝟、胡岩都沉默著,聽大黑講他的人生,那滋味就仿佛看到了十年、二十年後的自己。


    那天的餞別席上沒有酒,可是大夥好像都醉了,眼裏閃著光。


    羊腿上的肉啃完了,湯嘬沒了,大家恨不得互相把旁邊人的碗都挨個兒舔一遍,意猶未盡。羅強這時候把一根根小腿骨拎出來,拆那上邊兒的關節。


    邵鈞問:“你幹嘛呢?”


    羅強說:“沒見過吧?”


    邵鈞眨眼:“什麽啊?”


    羅強說:“玩兒啊!”


    羅強是六十年代尾巴梢兒上那一代人,小胡同裏的貧民出身,打從一生下來就沒趕上好時候,全國人民最貧窮最饑餓最動蕩最瘋狂的年代。


    羅強從小沒吃過啥好的,沒穿過啥好的,更沒玩兒過好的。小時候撿他大哥的衣服穿,褲子一直是不合身半吊著,襪子是兩個大拇趾全破洞的,臉永遠都是髒髒的沾染著板車的煤灰,鄰居們啥時候看羅家老二,都是孤零零地走在小胡同裏,趟石頭子兒,翻牆爬樹,沉默寡言卻身手利索,或者幫他爸爸扛大白菜,拉蜂窩煤。


    後來家裏有了小三兒,於是小三兒穿鄰居給的半新的衣服,玩兒新玩具,羅強還是穿半吊的褲子,破洞的襪子,肩膀上猴兒著他家羅小三兒,在小廚房裏做飯,扒拉蜂窩煤……


    羅強逗小三兒玩,教給弟弟的頭一個把戲,就是抓(chuǎ)拐。那時候胡同裏小孩都玩兒的遊戲,男孩拍洋畫兒,女孩抓拐。但是洋畫要花錢買,羊拐不花錢,從羅爸爸上班的飯館裏拿的,啃完的羊後腿把膝關節摳下來,筋頭八腦的都咂吧了,洗幹淨,磨光滑,就做成“拐”。


    一個沙包和四個拐是一副玩具,做成這一副至少要兩隻羊墊底呢。對於羅強,擁有一副羊拐就已經是他那時候能在弟弟跟前炫耀的私家財產。


    邵鈞又是什麽家庭出身,他哪玩兒過這個?


    邵鈞學著羅強的樣兒,拿虎牙啃啊啃,鬆鼠似的,把羊拐骨啃得幹幹淨淨。


    啃完了再搓,揉,搓得他滿手油花花的,往大腿上一抹,製服褲子上全是羊油……


    羅強教給邵鈞怎麽抓這個拐。手背攤開,兩隻拐擺在食指、中指、無名指的指縫兒上,然後往起一拋,同時把凳子上的另外兩隻拐翻個麵兒,再迅速接住空中掉下來的兩個拐。


    “這我也會,有啥難的!”邵鈞說。


    “我看你能接幾個。”羅強哼道。


    “你這一手跟誰學的?”邵鈞好奇。


    “……我爸。”羅強嘴角難得露出柔和的弧度。


    邵鈞從來都沒見過這麽平民、這麽富有胡同粗放鄉土氣息的玩兒法,覺著特新鮮。畢竟第一迴玩兒,手法不熟練,接兩個還能應付,三個就瞎了。


    羅強那隻手就跟變戲法兒似的,正著抓,反著抓,還能把地上那幾隻拐擺成橫橫豎豎的圖案。


    邵鈞玩兒得興起,擼開袖子,後頸冒汗,跟一群人一起扒著那個凳子,比著,鬧著。


    滑溜溜的拐從邵鈞手裏傳給羅強,再傳迴給邵鈞,在手心兒裏越搓越熱,越摩越滑,手感特舒服,是那種特別讓人留念的童年時光般的觸覺……


    羅強的手很大,手指粗長,一看就是從小幹活兒磨糙了,生活摔打出來的一雙大手。


    刺蝟在一旁傻看著,發呆,突然冒出一句:“手大,中指長,鳥兒也大。”


    滿屋人正專心致誌玩兒呢,冷不丁聽見這麽不著邊兒的話,集體靜默了兩秒鍾,一起噴了!


    晚上熄燈以後,或者在澡堂子裏洗澡,一群老爺們兒湊一起,講兩句葷笑話,常有的事兒。關鍵是刺蝟這二貨,簡直太二了,說話不分地點場合。


    羅強挑眉咬牙看著刺蝟,順子抖著肩膀憋著,胡岩和邵鈞一個用手捂臉,一個差點兒從椅子上周過去,倆人一塊兒嘎嘎嘎地狂樂。


    羅強鳥兒大不大的,在場的人還真知道,入獄第一天“檢查”褲襠可都瞧見了。


    順子故意嘲笑刺蝟:“你丫跟邵管一夥的,在人家那褲襠裏找愛瘋二代呢,結果呢,找出一大哥大!”


    邵鈞很應景地自嘲道:“還是八十年代末老款的——我一看,有磚頭那麽大!”


    有人樂得幾乎快要鑽凳子底下了。


    刺蝟臉漲得通紅,訕訕地陪笑道:“內個,強哥,那天是我手欠,嘴也賤,您千萬別跟我計較。”


    羅強冷哼道:“那我要跟你計較呢?”


    刺蝟可憐巴巴地:“我、我、我那時候不懂事兒唄,我錯了,大哥我真錯了,我眼珠子長屁/眼兒裏了,不認識真神,您就原諒我一迴唄!”


    大夥幸災樂禍地狂笑。


    “小崽子的……”羅強跟左右使了個眼色,“扒了。”


    一夥人瘋狂一擁而上,人頭縫兒裏傳出刺蝟殺豬般的嚎叫,救命啊,老子被強/暴啦——


    “給丫擼直了,量量。”羅強也壞著呢。


    刺蝟拚命捂著,眼淚都擠出來了:“不許量,真他媽討厭,不給看!爺還是雛兒呢,你們不許糟蹋我!!!!!……”


    邵鈞仰臉坐著,一隻腳翹在凳子上,還指揮著,“你們別一起上,別人擼沒用,你讓狐狸給他擼,他能脹成兩個那麽大”。


    邵鈞那晚也是心情好,玩兒瘋了。


    他的領帶垂在脖頸一側,灰色製服襯衫扣子咧吧著,露出一片胸膛,胸口起伏著浮出一層汗珠,細細密密,臉色紅紅的。


    瘋鬧的人群中,羅強下意識地,多看了邵鈞好幾眼。


    倆人的眼神在悶熱的空氣中交匯,不約而同,嘴唇勾出笑容……


    幾天之後,大黑出獄,羅強側身站在窗口嚼煙絲,看著邵鈞把大黑送出去。那倆人扛著行李,在大操場上慢慢走遠,走出高牆之外。


    羅強拿自己的高級電動刮胡刀和發膠給大黑捯飭了一番,牢號裏獄友們起著哄。


    羅強後來聽說,大黑換上的那身新衣服,休閑夾克裝,還是邵鈞特意去買的,說這人在監獄裏待時間太長了,中間無數次調監、轉獄,衣服早丟了,好不容易邁上自由光明的康莊大道,哪能穿著囚服走出去?邵鈞還塞給大黑一遝錢做車費,告訴他進了城坐那趟火車,怎麽找迴家的路。


    據說,邵三爺剛來清河監獄時,人生道不熟,牢號裏欺生,新管教也不好混。大黑這人厚道,那時候幫邵鈞解了幾次圍,邵鈞挺感激。


    羅強盯著邵鈞的背影兒,盯了很久,直到那瘦削的扭著胯的人影轉過單杠,繞過籃球架,再使勁盯眼球忒麽的都酸了……


    羅強那時開始對邵鈞刮目相看,覺著這人不一般,有人情味兒。


    長了一副公子哥兒的奶油身段,卻偏偏是個胡同串子的脾氣和義氣,內心衝動,單純。


    要說羅強那時候能對三饅頭有多麽深厚的情誼,還真沒有。


    邵鈞在他眼裏就是個很不錯的條子,看著順眼,咂著對胃,讓他覺著能說得上話。


    羅強自從被捕,入獄,全副家當都賠進去,在清河監獄裏,身邊兒甚至連一個值得信賴的小弟都沒了。他哪天如果真被人黑了,死在這監獄裏,家裏人恐怕都不知道他怎麽死的。邵鈞的出現,讓他感覺不一樣了。就為了這人曾經說的那句話,“你現在是我的人,我管著你,我把你包了一直包到你出獄的那天早上邁出清河監獄的這道大鐵門”。


    就為這句話,羅強認了這個人。這個年輕的條子是他在獄中唯一能賦予信任的人,哪天真要是掛了,有個人能攥一把手,替老子給家裏人帶句話,收個屍。


    人越是活到這麽個孑然一身、窮途末路的地步,想法就是如此簡單,直白。


    這天傍晚,犯人們照例從廠房裏上工迴來,管教的讓羅強和刺蝟抬個機器去辦公樓門口,一路抄小樹林兒的近道抄過去。


    羅強一路上心不在焉,幹完活兒埋頭往迴走,碰巧瞥見某個熟悉的身影兒,拎著帽子,襯衫後心洇著汗,一路小跑著,穿過林蔭小徑。


    邵鈞急匆匆跑著,還下意識地,抓起褲腰迅速提了一下,出了洋相自己還完全不自知……


    羅強盯著邵鈞的背影,忽然特別想樂。


    他又想起他來清河的第一天,某人在操場上撩著小背心,露著腹肌,人叢中瀟灑地飛身上籃,命中落地之後很臭美地扭著胯……


    他那時隻是盯了某人一眼,就盯得邵鈞傻不愣地,低頭摸褲襠摸了好幾下。


    某些人,平時特自以為是,耍帥,騷包,私底下不慎暴露出真麵目,其實就一傻乎乎小孩兒……


    “你先迴去,我辦個事兒。”


    羅強甩給刺蝟一句,低頭快走幾步,轉進小樹林,迅即就跟了上去。


    作者有話要說:二哥第一迴吃個小味兒;


    羅小三兒第一迴露個小臉;


    小鈞鈞第一迴被某人偷看了!


    【感謝little麟的手榴彈,domitory、李鬆儒、darkmoon、墨非白、little麟(x2)的地雷,摸摸!


    百變萌貓小鈞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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