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水深火熱


    邵鈞是真急,急死了,怕出事兒的人是羅強。


    這一聽,出事的其實是老癩子,而且也沒死人,差點兒一口熱乎氣沒喘上來,一屁股坐到地上。


    邵鈞再問那幾個人哪去了,犯人們趕緊指著說,三爺您來晚了三分鍾,清河監獄醫院的救護車剛走,把老癩子和羅二都拉到醫院看傷去了。


    “賴紅兵傷有多嚴重?……我們班羅強身上也傷著了?”


    邵鈞一聽又沒法忍了。


    “三爺您瞅地上炸那大坑,您瞅山崖上炸的那大洞,人能沒事兒嗎!那倆人不脫一層皮才怪呢。”


    犯人們嘟囔抱怨。


    邵鈞緩緩站起身,一聲不吭站了幾秒鍾,扭頭就往迴跑……


    午後最後一縷陽光,被濃墨似的烏雲吞噬。


    天空迅速陰霾,眼看著大顆大顆雨點砸下來,砸得人後脖子中彈似的燎得生疼。


    邵鈞從施工頭手裏搶過手機,站在雨裏,粗著脖子大喊:“喂,喂!清河醫院嗎?我是三監區的邵警官!”


    “羅強在你們那兒嗎?我隊裏的羅強,他傷成啥樣兒了傷得重嗎你們告訴我!!!……”


    下雨天,山區信號特不好,斷斷續續地,兩邊兒人誰也聽不清楚誰,純屬隔著一座山扯嗓子瞎喊。


    邵鈞摘掉帽子,仰頭看著天上劈啪砸到臉上的雨,製服襯衫濕得透透,心都快讓雨水澆冷了。


    他一把扣上警帽,跑迴車裏,發動車子,衝進白茫茫的雨裏……


    武警已經端起槍,領著犯人們,一個牽著一個排著隊走,往高處的臨時防雨棚轉移。


    武警一迴頭,大喊:“噯,邵警官?”


    “邵警官,你幹啥去?!”


    邵鈞一路從采石場又趕往醫院,小車在暴雨泥濘不堪的土路上艱難奮進。


    監獄醫院位於清河農場西側一片比較幹燥的高地上,俯瞰一大片廠房和宿舍樓。


    途中經過一個鎮子,路旁小店的店主匆匆忙忙地收攤、頂門,從房簷上往下扯被狂風掀起來的編織袋防雨布。.tw[]


    鎮中心小學正好趕上下午放學,小朋友們烏泱烏泱地跑出學校。大部分小孩都被家長接走,隻有三四個小孩沒人接,站在雨地裏,著急著迴家,試探地想要往路上淌水走。


    邵鈞開著他的車,沿鎮中心街道唿嘯而過,半個車輪被積水吞沒,濺起的水花驚到路邊的孩子。


    邵鈞眼角瞥見人,急得根本顧不上,悶著頭往前開。


    涉水開出去也就二十多米,車子猛拐急刹,停靠到路邊。


    要命的關鍵時刻,自己帽子上鑲著那顆國徽,肩上扛著一杠兩星,好歹還是個二級警司呢,邵鈞心理上這道檻邁不過去。


    他搖下車窗,冒雨探出頭去,對那幾個小朋友大喊:“噯,別在水裏走,容易觸電,掉溝裏,危險!都給我上車!”


    這時候老天爺已經全變了臉,黑壓壓的一層雲迫近頭頂,大雨瓢潑而下,就像從天上兜頭扣下來一桶水。


    小邵警官一路與天鬥與地鬥,艱難地前行,兩隻手都快把方向盤掰下來了,車子像一頭陷在泥塘裏的豬。


    他冒著雨進村,從玉米地旁碾過,把幾個小朋友挨個兒送到家,看著小孩進了家門,這才放心,再掉頭紮迴雨地裏。


    這往村裏來迴一耽誤,天色更暗下來,雨中遠山的脊背像一條奔騰的怒龍,隱隱遨動身軀。那一道怒龍,透著某種桀驁的不安,像要破雲而出,搖頭擺尾……


    開到鎮子口,小旅館的老板娘打著雨傘,渾身濕得透透,赤腳踩在泥濘裏,伸手攔住過路的車和行人。


    邵鈞按喇叭。


    老板娘用力拍打車窗玻璃:“別走啦,別往外走,發水啦!”


    邵鈞從車裏探出頭:“哪兒發水?”


    老板娘喊道:“每迴下暴雨,西頭那條路都發水,垮河堤,不能從那兒走!”


    邵鈞也喊:“我要去清河醫院,我應該從哪條路走?!”


    老板娘跟他對著喊:“你就不能走!快別去啦!”


    好心的老板娘追著邵鈞的車屁股跑出去好幾步。


    “小同誌,快迴來!”


    “我說你這個人,咋能不聽勸呢,不能走那條路!!!”


    邵鈞心裏急,工棚那幾個犯人七嘴八舌,當時跟他說的特邪乎,說老癩子讓炸藥炸斷一條腿,全身燒傷。


    羅強呢?


    羅強可能也傷得很嚴重,可能斷胳膊斷腿了,身上燒了……


    羅強一人兒躺在醫院病床上,也沒個家人朋友看護著。在監獄裏住院可不就是這樣兒,誰能給你陪床,給你陪夜?


    監獄規定不允許家屬陪床、陪夜,因此重病重傷的犯人住院,都是各人當班的管教們去陪,親自照顧。


    邵鈞那時曾經對羅強說的話,你是我的人,我對你負責,你病了我送你去醫院,你哪天掛了我給你收屍,句句都是實話。在清河監獄,就隻有他真正能罩著羅老二,而且是真心實打實地掛著這個人。


    羅強這邊兒完全都不知道,三饅頭會冒著傾盆大雨與山洪暴發的危險,就為了趕到醫院瞅他一眼。


    他半倚半靠在治療床上,一條腿伸開,護士正在給他處理傷口。


    羅強當時被爆炸的氣浪掀開,一條腿嵌進去崩碎的石頭渣子,坑坑窪窪,血汙模糊,看著挺嚇人的。醫生拍了片子,說隻是皮外傷,骨頭沒事。


    兩手也塗了燒傷藥膏,纏著紗布,是救老癩子時拿手撲火,被火舌舔了手指。


    羅強跩著一條不利索的腿,溜達到隔壁,瞧另外那位傷成啥鬼樣子。


    老癩子躺在床上,手背插著輸液管子,下半身40%燒傷,要不是羅強危難關頭扯他一把,把他從火場拽出來,他這會兒絕對不可能是個全乎人。


    老癩子斜眼瞧人,嘴唇動了動,哼哧了一聲。


    羅強也哼了一聲,說:“這醫院我上迴也住過,條件真不錯,食堂飯都比監區的好,好好養幾天。”


    老癩子嘟囔:“老二,我還當你是個心狠手辣沒人性的王八蛋……你他媽的,你幹啥救我?”


    羅強抬眉,冷笑道:“一碼歸一碼,哪天你要惹我了,老子弄死你不稀罕。你今天沒惹我,趕上是誰,我都拉一把。”


    老癩子說:“哼,你今兒拉我一把,不怕以後後悔?”


    羅強嘴角扯出不屑的表情:“你甭扯蛋,等哪天養好了迴三監區,咱再慢慢來,你有啥我都招唿著。”


    老癩子也扯出個艱難的笑,說:“成,等老子養好了迴去,老子再跟你慢慢鬥,老二你等著的……”


    老癩子跟羅老二,才算是同一輩人,就連“賴紅兵”這名字,都透出十足十六十年代階級鬥爭的特色。


    倆人背景都差不多,老城區工人貧民戶的出身,在那個動蕩橫暴的年代,憑自己的本事一步一步往上爬、在道上靠爭勇鬥狠能打能拚混出頭的。羅老二少年時代是從西城發家,而老癩子是混南城的。菜市口,天壇,永定門,都是他地盤,手下率領一幫兇狠的胡同串子,人稱“菜市口菜刀隊”,打架可猛了。


    賴紅兵因為放高利貸、尋釁鬥毆、故意傷害等罪名進了監獄,也判了十好幾年。


    進來之後沒兩年,他媳婦就跟他離了,外麵有些瓜葛的小娘們兒小傍家兒,早都樹倒猢猻散,就沒打算再等他。


    這個人在三監區一大隊裏做個牢頭獄霸,每天吆三喝四,嗬斥一群小崽子,瞧著挺威風,其實坐了牢的人,哪個不是孤家寡人一個,也就剩□旁這一群小弟能往一處混。


    賴紅兵手裏也沒什麽錢。坐上三班大鋪,罩著手下一群兄弟,有時候還真需要錢,需要上下打點。尤其有七班某財大氣粗的大鋪對比著,你出手太摳唆,自己都覺著寒磣,沒法混。因此,賴紅兵這幾年在廠房裏做工一直很賣命,每月能掙五六百塊工錢,主動要求去采石場幹活兒,也是為了掙雙倍工資和減刑分,為了能減刑早日出獄……


    想跟羅老二鬥,想在羅強麵前拔份兒?


    結果還是沒鬥過,竟然讓羅強出手救了一命……


    倆冤家對頭,互相斜眼瞪著,皮笑肉不笑,有一句沒一句地調侃擠兌對方身上的傷疤。


    誰都不服誰,誰都看對方橫豎看不順眼,可是現如今那感覺,劍拔弩張的氣氛裏分明夾雜了隱隱幾分惺惺相惜。


    病房外的天空更加灰暗,烏雲壓頂,電閃雷鳴。


    羅強那時候站到窗口看了看天,心頭莫名騰起一片陰霾,像蒙了一層霧水,濕漉漉的,突然就開始惦記這個人。


    三饅頭還在監區嗎?


    饅頭已經去局裏宣傳科上班了吧?


    饅頭再不會迴來了。


    邵鈞開上那條略顯低窪的路時,路的積水其實還沒那麽嚴重,就沒掉他半個車輪。


    那時一咬牙、一橫心,想著當晚之前就能見著羅強,沒有管教的在場監督著,值班醫生護士肯定不會用心照顧一個犯人,於是紮猛子似的把車頭紮進水裏,涉水向醫院的方向開進。


    邵鈞完全沒想到,那天他就沒能再從這條路開出來。


    那夜的雨下得特別大,事後官方馬後炮說,那是建國若幹年來北京郊區最猛的一場雨。


    短短兩小時內,雨下了足足半尺多深。


    若是以前,沒人會拿北京下場雨當迴事兒。就是從那年開始,人們對北方的氣候有了更新的認識。河水泛濫,山洪暴發,不再僅隻是江淮流域老百姓每年必遭一迴的災難,帝都也會發大水。千百年來以幹旱著稱、需要南水北調的地方,也能淹死個把人。


    作者有話要說:一口血吐鍵盤上,我今天手殘了5555,這倆腫麽沒見著麵呢,我以為見著了。。。【一盆西紅柿扣頭上。。。


    大叔的水滸外傳之羅家星宿版太萌了,樂死個人兒,大家看了嗎?記賬記賬,我完蛋了。


    【感謝青色羽翼、薩米的火箭炮,感謝曦顏的手榴彈,感謝墨非白、candy、陌上丶不離不棄、無謂、啊呆123321、暖暖的風兒的地雷,熊抱每一隻~


    百變貓鈞兒【暴雨中匍匐前進】:“老二老二,在哪呢?我來找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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