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昏暗而又壓抑的青銅繭內,光陰仿若凝滯,粘稠得如同醇厚的蜂蜜。陸沉緩緩睜開雙眼,疲憊與迷茫交織在臉上,七萬九千九百九十九次輪迴的記憶如洶湧的潮水,在他的血管裏瘋狂沸騰。他微微顫抖的指尖觸碰到的繭壁,正如同活著一般在唿吸,那些起伏蜿蜒的紋路,恰似道祖屍體的經脈,每一次有力的搏動,都震落細碎的青銅屑,輕輕落在他的睫毛上,宛如驪珠洞天那純淨的初雪。


    "沉哥..."


    李寶瓶的聲音仿若從遙遠的繭絲深處悠悠滲出來,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暖意,好似家中升起的嫋嫋炊煙。紅衣少女的虛影在繭壁上緩緩流轉,她那纖細的指尖在將要觸到陸沉眉心的刹那,卻又如同夢幻泡影般碎成了閃爍的星屑。這已經是第三百二十一次幻象,每次破碎時,她額間的朱砂痣都會裂開相同的縫隙,滲出齊靜春臨死前緊緊攥著的那頁《南華經》。


    陸沉的後槽牙狠狠咬破了舌尖,血腥味瞬間在口腔中彌漫開來,混合著魂鱗燃燒時散發出的焦臭氣息。他的眼神中閃過一絲痛苦與追憶,忽然想起第七萬次輪迴裏,自己也是這般蜷縮在這狹小的繭中,眼睜睜看著李寶瓶的真實魂魄在繭外被時之膿無情腐蝕。那日,她的裙裾熊熊燃燒了整整三十六個時辰,灰燼在浩瀚的星空之中緩緩拚出“不悔”二字,可這字跡卻又被道祖的拂塵輕易掃去,化作了棺槨上冰冷的紋路。


    繭壁突然變得透明如鏡,陳平安的白發仿若銀色的利箭,從四麵八方迅猛刺入。那些發絲上串著十二盞命燈,燈罩竟是陸沉不同時期的魂鱗,最老的那片還沾染著妖族女童的斑斑血跡。陸沉的眼中閃過一絲決絕,徒手用力攥住一縷白發,任由發絲鋒利地割裂掌心,殷紅的鮮血滴落在地,他憤怒地吼道:"你總說眾生如棋。可曾想過棋子也會疼?"


    命燈裏的陳平安虛影無奈地苦笑,臉上寫滿了複雜的情緒,三千白發驟然繃得筆直,將陸沉拽向繭壁外那深邃無盡的星淵。在穿越青銅繭的刹那,陸沉的眼中映出自己的倒影,竟分裂成八百個不同模樣的陸沉,有說書時口若懸河的,有屠城時滿臉猙獰的,有刻碑時神情肅穆的,還有賣炊餅時樸實憨厚的,每個都在聲嘶力竭地嘶吼著不同的遺言,仿佛在訴說著各自的不甘與掙紮。


    星淵深處,是正在坍縮的青銅棺矩陣,道祖屍體的左手托著青冥天下,掌心雷池裏釘著寧姚的劍靈。她的下半身已經漸漸化作時之膿,卻依舊緊緊握著斷劍,艱難地雕刻著陸沉的名字,每一筆落下,都讓雷池的水位漲潮三寸,仿佛在宣泄著心中的執念。"當年你說要娶個劍氣最盛的媳婦..."劍靈突然抬起頭,眼眶裏躍動著命燈的火焰,聲音中帶著一絲期待與倔強,"現在我的劍夠利了嗎?"


    陸沉的魂鱗在脊背處猛然炸開,最靠近心髒的那片緩緩浮現出劍氣長城上的婚書。那是第七十二次輪迴的殘章,寧姚三個字被血汙深深浸透,如今在雷光的映照下,顯露出了血淋林的真相——婚約背麵竟是道祖親手寫下的“誅”字。


    阿良的酒葫蘆在星淵底部轟然炸響,碎片如天女散花般化作渡劫的雷雲。每一道閃電裏都站著個醉醺醺的身影,在最清晰的那道雷光中,他正把酒澆在劍氣長城的“守”字上,大聲喊道:"老子當年就該教你喝酒,喝醉了才看得清..."


    雷聲如滾滾戰鼓,淹沒了後半句,可陸沉的耳蝸裏卻泛起三百年前的酒香,那是他第一次偷喝阿良的燒刀子,辣得眼淚鼻涕糊了滿臉,李寶瓶蹲在巷子口,滿臉關切地給他遞來炊餅,餅心裏還貼心地夾著止疼的槐花蜜。


    星鏈突然狠狠絞緊,陸沉被一股強大的力量拽向道祖屍體的心口。燃燒的魂鱗在他胸前灼出“人間如寄”的疤痕,每個字都好似有生命一般,在貪婪地吮吸他記憶裏的炊煙。當他的鼻尖觸及屍體冰冷的皮膚時,終於看見了朱砂痣裏隱藏的真相——李寶瓶的魂魄被殘忍地煉成九萬根繭絲,正在道祖心髒上繡著補天陣圖。


    "沉哥,炊餅要涼了。"她的聲音仿若從另一個世界傳來,從陣圖細密的針腳裏溢出。陸沉突然暴起,雙眼通紅,徒手用力撕開胸前的疤痕,鮮血四濺。血肉模糊的胸腔裏飛出七十二盞命燈,燈油是他在無數輪迴中積攢的不甘,火苗是寧姚淩厲的劍意,燈芯赫然是齊靜春未燒完的《山水遊記》!


    道祖屍體突然睜開左眼,瞳孔裏旋轉的青銅棺槨射出十萬道鎖鏈。陸沉麵色平靜,不躲不避,任由鎖鏈貫穿自己的魂體,被釘成星淵中央的人形靶心。最粗的那條鎖鏈從喉結刺入,串著十二個妖童的魂魄從後頸穿出,孩子們的手掌輕輕貼著他脊背的魂鱗,嘴裏哼著李寶瓶教過的童謠。


    "值得嗎?"陳平安的白發輕輕纏住他的腳踝,聲音中帶著一絲疑惑與不解。"你本可以成為新天道。"陸沉咳出帶著內髒碎片的血,血滴在空中緩緩飄落,他在虛空之中緩緩畫出驪珠洞天的炊煙,那是他心中最溫暖的迴憶。當最後一縷煙霧纏上道祖的睫毛,整個青銅繭突然收縮成朱砂痣大小,星淵裏響起九萬道瓷器碎裂的清音。


    李寶瓶的殘魂從裂縫中緩緩跌落,額間朱砂痣隻剩空蕩蕩的窟窿。陸沉眼神溫柔,穩穩地接住她的刹那,魂鱗突然全部離體,在兩人周圍拚成旋轉的青銅棺槨。棺蓋內壁刻著崔瀺的新批注:"以情為棺,可葬天道。"


    四座天下的崩塌聲在此刻達到了頂峰,震耳欲聾,陸沉卻隻聽見懷裏的紅衣少女在輕輕哼著炊餅小調,她的手指正在一點點消散,卻還在他掌心畫著歪扭的“家”字,最後一捺沒入皮膚時,道祖屍體轟然炸裂,新天道在星淵盡頭睜開了慈悲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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