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祥瑞之興出現的第三日。


    傍晚時分,灶房上了清淡精細的菜肴。


    秋月侍在一邊準備布讓,江念擺了擺手:“我自己來。”


    珠珠乖巧地盛了一碗湯奉到江念手邊放下,然後再坐迴自己的位置,等著江念提筷。


    江念端起湯碗輕抿了兩口,向珠珠柔聲道:“自在吃,不必管我。”說著拈了一塊細嫩的魚肉放到她的碗裏。


    珠珠這才開始用飯。


    江念慢慢舀著碗中的湯汁,喝了幾口,這時,一陣急促的步子從院中響了過來,驟然停下,應是被立於院中的阿多圖攔下了。


    再就是低語,聽不清明。


    過了一會兒,阿多圖走了進來,不待他開口,江念已問出了口:“是不是送信的人迴了?”說著,兩眼切盼地等著阿多圖迴話,卻發現他的麵色很不對,十分難看。


    “怎麽了?”


    阿多圖雙手托舉一封書信,秋月見了上前接過,再轉呈到江念手裏。


    江念以為是迴信,拿到手裏一看,又急急地把封套拆開,展開信紙,草草看了一眼,蹙眉問道:“怎麽迴事?”


    這哪是什麽迴信,就是她幾個月前送出的那封書信。


    她盼了幾個月的迴信,結果原封不動地迴來,合著根本沒有送出去,就是脾氣再好的人也有些壓不住火。


    江念等不到迴話,抬眼看去,就見阿多圖麵色凝重,一股不好的感覺從她心底生出。


    “出什麽事了,快說,不要瞞我。”


    阿多圖轉身招手,讓那名信使進屋:“把你看到的講出來。”


    信使進屋後,伏跪於地,先磕了三個頭,說道:“小的去了梁西,心想著,閑雜人等不可入營寨,小的進不得那裏,就尋到了城中大王宴歇的府邸,想著把書信交出去,再等一封迴書,誰知……”


    “誰知什麽,你隻管道來。”江念聲音冷得可怕,冷得臉側的絨毛立起。


    信使開始泣訴:“小的尋到城中大王住的府宅,府宅的人說……”


    江念急問道:“說什麽?!”


    “說……大王戰歿了。”


    一語畢,屋室靜得詭異,熱浪把院中的樹葉吹得沙沙翻動。


    江念眼神開始變直,盯望著門首,滿院的霞光,把整個院子都籠在紅光裏,那紅光映到屋裏,照亮女人滾落的淚珠,像是血淚。


    “說細一些。”江念的聲音沒有太大起伏,好像腦子已經開始封閉,隻有嘴巴自覺翕動。


    “那府宅外掛了白色燈籠,府內又係了白幡和帷幔……”信使拭淚道,“府裏的管事說已遣信報兵往京都報喪了。”


    “怎麽死的?”一個字一個字冷冷地往外蹦,齒縫裏都是冷氣,說得很是艱難。


    阿多圖看向江念,詫異於她的冷持,而這份過於平靜的反應反叫人擔憂。


    “說是大梁朝廷和梁前太子聯手率兵驅入梁西境,前狼後虎環伺之下,大王命喪峽道,全軍……覆滅……”


    淚痕幹在臉上,江念輕輕地唿吸,不敢太用力,肚子開始發硬,硬得像石頭,身上的血凝固住了似的。


    眼前暗了下來,所有的物景都暗下來,天旋地轉,聽見耳邊紛亂的驚唿聲,再然後她的身下傳來痛感,疼得要暈過去。


    一雙有力的臂膀將她抱到床榻上,是阿多圖,她不禁想,如果唿延吉把阿多圖留在身邊,是不是就不會喪命了。


    然後又想,如果沒有她,他不必這樣冒進攻入大梁,如此一來,他是不是就不會喪命了?


    還有啊,若是沒這個孩子,他更不會在一切未定之前出兵親征,他向來是個謹慎之人,遠征前定會好好籌謀,可他這次走得很是倉促。


    一切的一切都是為了她和孩子。


    身下傳來撕心裂肺的疼痛,讓她兩眼浸滿淚水,止不住地流,終是可以好好地哭一場,因為實在太疼了。


    接生的產婆們開始緊密張羅,秋月並幾個丫鬟從旁打下手,申宮醫立得稍遠一些,隨時應候。


    阿多圖守在門外,聽著裏麵的動靜,雙目沉沉,持劍的手骨節因為太過用力而發白。


    大王命喪梁西,這個時候王庭應當已接到信報,在外人看來,君王無後嗣,那麽就會生出許多動蕩。


    大王在時,那些人不敢犯上,就算有僭越之心,也不得不老老實實地蜷縮著。


    然而大王一旦不在了,無人可鎮壓這些蠢蠢欲動的逆徒,尤其是朵氏一族,勢必會伺機出手,搶奪夷越王權,屆時,隻怕夷越王姓不再是唿延氏,而是朵氏。


    這個孩子,他得以命護之,這是大王唯一的血脈。


    “夫人,你再使使力!”屋裏傳出一個婆子的聲音。


    “不行,暈過去了。”又一個婆子道。


    “掐人中,快!”


    “我就說要吃大苦頭,夫人,為著這孩子你得睜睜眼……”這是方嫂的聲音。


    接著是宮醫略顯緊張的聲音:“拿參湯!”


    阿多圖捏了捏手心,手心滿是汗漬。


    這時,屋裏又傳出婆子的聲音:“灌不進去,這可如何是好?”


    阿多圖眉頭越鎖越緊,房門突然開了一條縫,一個人影閃出,正是大丫鬟秋月。


    “如何了?”阿多圖問道。


    秋月搖了搖頭,不待多言,去了灶屋,手上端了一個罐子返迴,正要進門時,被阿多圖攔下。


    “阿多圖大人,主子等著參湯,耽誤不得,婢子這會兒沒工夫閑話。”


    阿多圖看了一眼那罐子,說道:“她人已是神思遊離,再多的參湯隻怕也喂不進去,我這有個法子,你試一試。”


    秋月聽他說了,點了點頭,如今隻有死馬當活馬醫。


    秋月進到屋裏,快步到榻邊,拉著江念冰涼的手,那榻上之人麵如紙白,氣若遊絲,濕發黏膩在臉側,眼睛半開半闔,眼縫中一撚撚將滅的光。


    秋月心裏一疼,先給她灌了一碗參湯,黃褐的湯汁從嘴邊流出,把胸前的衣襟打濕,一大半都漏了出來。


    申宮醫叫開接生的產婆,拿出銀針,用火燎過,然後掀起衾被一角,刺入足小趾外側的足竅陰穴。


    趁著這個空當,秋月想起剛才阿多圖囑咐的法子,俯身到江念耳邊,輕聲道:“主子,大王迴了……”


    一語畢,江念仍沒有反應,麵上的生氣正一點一點的流逝,秋月見了,暗道不好,這是心燈湮滅,沒了求生意誌。


    秋月又道:“大王在門外正等著看你和小主子,他剛才急得就要進來看你哩!”說著,緊緊地抓著江念的手,聲音開始哽咽:“大王說仗打贏了,迴來帶你和小主子迴王庭,主子,你醒醒……”


    不知是她的話起了作用,還是宮醫的針灸起的作用,終於,秋月發現江念的手有了一點點反應,於是激動地往她臉上看去,正在一點點迴轉氣血。


    江念睜開雙眼,驟然襲來的劇痛將她拉迴,痛感一陣接一陣,不叫人喘息,如潮水一般,退去時留一口氣,湧來時撕扯血肉。


    接生婆們見女主人醒過來,全都籲出一口氣,紛紛上前繼續接生,嘴上手上不停。


    “夫人,向下使勁兒。”


    “攢著力氣,疼一陣就過去了!”


    “再使勁兒,看見頭了……”


    江念壓著聲氣兒,鉚足氣力,就算拚了這條命,也要把這孩子生下來,這是他留存於世的血脈,她必須咬牙挺過去,這個即將到來的孩子成了她活下去的希望。


    阿多圖聽到屋內的動靜,揪緊的心稍稍一鬆,終於,一道極為響亮的啼哭響徹,接著是屋內人喜氣的賀語。


    “恭喜夫人,是個帶把的……”


    “哭聲洪亮,有財有福的命!”


    接生的幾位婦人紛紛道賀,想討些賞錢,可看著榻上美婦人似悲似喜的麵色又有些不解。


    “賞。”江念噓聲道。


    秋月拿出賞錢,一一分付,婦人們得了賞,歡喜得要不得,嘴裏不住地說著喜慶話兒。


    方嫂用繈褓將孩子裹好,抱到榻邊,放到江念身邊:“夫人,你看看。”


    江念側過頭,看著那孩子,好小一人兒,紅皺皺的小臉兒,濕鬈鬈的淺發,兩眼眯成一條縫,哼哼著。


    她笑中帶淚地看著,滿眼都是愛憐,待奶娘將孩子抱下去後,江念叫來秋月。


    “扶我起來。”


    “主子這個時候該好好躺著,怎能起身?”


    江念弱著聲氣道:“不要多話,扶我起身,再拿一套紙筆來。”


    秋月隻得把江念扶起,讓她靠坐於床頭,再從桌案上拿過紙筆,又架了一張小桌於榻上。


    江念鋪展紙頁,一手按住頁角,一手搦著筆管,快速書寫。


    然後將信箋吹了吹,待幹後放入封套內,對秋月說道:“泥印上,寄出。”


    秋月接過,沒有多問,應下去了。


    接下來的幾日,秋月遣散了府裏的幾個接生婆,隻留方嫂在府裏應候,乳母也有,早早就著人尋了。


    江念就這麽躺在床上調養,每日申宮醫定時來把脈,上至飲食,下至坐臥俱一一過問。


    灶房上又有掌膳廚子,再加上秋月等丫鬟的看顧,江念的身體在眾人的悉心照料下慢慢恢複。


    “孩子呢?”江念喝下小半碗紅糖水問道。


    秋月端著碗,說道:“在隔壁的房裏,要抱來麽?”


    如今主子眼裏隻有小王子,一會兒看不見就要問,問過後又怔怔地發呆。


    “可是睡了?”江念又問。


    “方嫂子哄睡了。”


    “行了,你去罷,我有些累了,躺會兒。”


    秋月應聲,走到桌邊,將碗盤收起退了出去,才一出門就見院子裏侍立的阿多圖,隻見他眉宇嚴肅,上前向他行了一禮,正要往院外行去,卻被他叫住。


    不知他要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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