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將得知君王已有計策,圍攏上前。


    唿延吉點了點桌案,說道:“李恆打著漁翁得利的主意,誰又知梁帝有無他圖,雙方本就各揣心思,中間的紐帶風一吹就斷,若我們在,他們為友,若我們不在呢?各位說說看,他雙方是個什麽境況?還能並肩作戰否?”


    “自然不能。”眾將齊聲道。


    唿延吉繼續說道:“隻需使一計‘金蟬脫殼’,梁朝廷和恆王兵馬沒了共同的敵人,自會內訌,讓他們去鬥,我們隻需隔岸觀火,待他們爭出高低,我方以逸待勞,全力攻打得勝的一方,梁西境這塊肥肉盡入我夷越彀中。”


    眾將聽罷俱大笑出聲,交口稱讚不絕。


    笑過後,昆善又問:“隻是該如何‘金蟬脫殼’?”


    “這也好辦,尋一處山道,山阜上插我方旌旗,山體埋些硝石、硫磺製成的火藥,等梁軍入境後,對方的探子必會前來探報,我方兵卒於山間鳴鑼擊鼓,一來刻意暴露行跡,二來掩蓋火藥聲,再做出兵馬行入山口的假象。”唿延吉說道。


    下首的大胡子恍然粗聲道:“王的意思是,等梁國鼠輩靠近之時,我方引爆火藥,山體轟隆掩埋,讓守望在附近的小兵散布消息,就說大王帶兵途經此處,最後被石頭砸死掩埋。”


    另一將領懟了大胡子一拳,斥責他:“你嘴巴說話注意些,什麽君王被砸死了……”意識自己說了什麽,呸呸兩聲。


    其他人跟著笑出聲,昆善笑著搖頭:“接下來,我夷越兵無主,軍皆潰散,自然也就不足為懼,此乃‘金蟬脫殼’之計。”


    “不錯。”唿延吉點頭道。


    “隻是……”另一名將領欲言又止。


    唿延吉看去,示意他繼續往下說。


    “卑將認為若是山體滑落,必是經過淫雨衝刷,這才說得過去,否則人為痕跡太過明顯。”


    唿延吉思忖片刻:“葛薩將軍所言甚是,如今梁境這個時節,秋霖不絕,不上三兩日就有雨水,正是天假其便。”


    眾人紛紛點頭稱是。


    待眾人散去後,昆善仍留於帳中。


    “昆將軍還有事?”


    昆善想了想,啟口道:“可要修書一封送往京都告知內情?”


    “不必,李恆這人心思縝密,對付他萬不能掉以輕心,做不到以假亂真,瞞不過他。”


    唿延吉思慮過,一旦他的死訊傳出,京都定會生亂,他倒不怕亂,就怕他不亂,隻是唯有兩人叫他惦記,一個是生母高氏,一個便是妻子江氏。


    京都那邊他需得瞞嚴實,太後本就待他不算親厚,想來她對他的死不會太過傷感,隻是江念那邊,好在她居於榮水灣……待他找個時機,給她去一封書信說明,隻是這個關口還不行。


    昆善點了點頭:“微臣擔心大王戰歿的消息一旦傳出,京都那邊恐會不安寧……”


    唿延吉眼睛往下一壓,說道:“我正愁這些宵小藏得深,待他們盡數浮出水麵,再連根拔起,碾為齏粉。”說罷轉頭看向昆善,“將軍說是也不是?”


    昆善心道,屆時也不知哪個倒黴鬼往這位的槍尖上撞。


    一切商議已定,之後的行動細節,無需唿延吉另外吩咐,自有手下人操辦。


    這中間,夷越探兵頻繁觀報梁軍動向,終於,梁軍入了西境,時機成熟,夷越啟行“金蟬脫殼”之計。


    消息傳到恆王軍帳之時,眾人一時間不知真假,一來唿延吉那般人物就死了?二來未免太過巧合。


    於是遣人再探,結果得到的消息就是唿延吉兵行於山道間,死於山崩,此事並非秘密,西境早已傳開。


    李恆召眾人聚首於帳中。


    “眾位將軍如何看?”


    其中一名周姓大將說道:“倒也不無可能,本是秋季,雨水多,山體滑坡也是常見,論他唿延吉再驍勇也一人身爾,怎敵得過自然之危。”


    另一位李姓大將說道:“探報如何說?可有去那山道勘探過?”


    “差了幾路人馬探看,山路阻了,傾塌得厲害,全然無法進入,不過有發現夷越殘旗,應是幸存兵卒棄的。”其中一人說道。


    帳中安靜下來,隻有火爐裏的木炭燒得劈啪響,星火飛起。


    李恆攏了攏肩上的鶴氅,目光往下一掃,最後落到江軻的身上。


    “江將軍,你如何作想?”


    江軻怔著好似沒聽到一樣,直到李恆又喚了一聲,他才迴神,隻道出四個字:“時也,命也。”


    這時,一名大將朗笑出聲:“唿延吉也有今日,正所謂,善人自有天助,惡人自有天收,這便是他的命劫。”


    李恆端坐於上首,俊朗清臒的麵龐並未因這一消息顯露太多的情緒,隻聽他說道:“再派人去唿延吉城中的府邸探看,是否辦喪。”


    堂中一副將領命,正待離去,卻又被李恆叫住:“若唿延吉身死,信報兵必會急報於王庭,著人於城郊攔截信報。”


    副將應諾而去。


    “殿下怕唿延吉詐死,所以截獲送往王庭的信報?”那名周姓將軍問道。


    “不錯。”


    帳中眾人點頭道:“還是殿下縝密周到。”


    李恆有些擔憂地看了一眼江軻,不過這時他也不好說什麽,於是同眾將探討下一步該當如何,隻有江軻仍是發怔。


    唿延吉死了?前不久才在一起暢飲,真論起來,唿延吉八歲赴梁為質,他二人亦兄亦友,後來唿延吉十五歲迴了夷越,如今兩人皆是二十出頭,算起來,自梁國一別,不過短短幾年,且在徽城又重逢過。


    那一別就是永遠。


    太過突然,江軻有些不知該用何種態度麵對,一方麵,他二人是敵對陣營,戰場上刀劍相向不講私情,無疑,他同唿延吉有這一共識。


    可真當他聽到唿延吉命殞,又說不出那種感覺,稱不上悲慟,但事情不應該這樣啊。


    還有,唿延吉不在了,阿姐怎麽辦,她得到消息沒有?她若知曉,肯定承受不住,耳邊的商討之聲還在繼續。


    “若唿延吉身亡,咱們接下來該當如何?”其中一人問道。


    此話一出,眾人看向上首,等待示下。


    李恆嘴角掛著一絲幾不可見的笑意:“老天替我們除了唿延吉這一勁敵,剩下的不足為懼。”


    眾將明白其意,紛紛得意地大笑起來。


    晚間,江軻尋到李恆麵前,就要辭去。


    李恆靜了一會兒,說道:“你是想去夷越接你阿姐?”


    江軻點頭:“唿延吉一死,阿姐沒必要在夷越待下去,我得把她接到身邊。”


    “你要去我不攔你,隻是我不建議你這個時候去夷越。”


    “為何?”


    “唿延吉為夷越之君主,有他在時,夷越人尚能同梁人和平共處,他如今不在了,且兩國酣戰,你死我活的局麵,你去了那邊討不到好,隻怕連她的人也見不到。”


    江軻眼中擔憂更深:“如何是好?我阿姐豈不是處境更加艱難。”


    “倒也不至於,她身處王庭,暫時影響不到她。”李恆停頓了一會兒,又道,“不如這樣,待收占梁西後,我派人同你一道去夷越走一遭,看看是何情狀。”


    江軻思忖一番,應下了。


    ……


    再說唿延吉這邊,一切進行的都很順利,身殞的消息一並放出,不與外界通半分聲氣。


    這晚,他睡得迷迷糊糊,突然做了一個夢。


    夢裏,秋雨綿綿,下個不停,他身處一處山道間的土坡上,雨中隱隱傳來女子的嗚咽聲,在這蕭蕭的山間,好不淒慘哀傷。


    那嗚咽像是應雨而生,一根根的雨線穿插進他的心房,心緒被雨中的悲戚牽動,當下納罕,他絕非什麽心軟多情之人,怎麽一女人的哭聲竟擾他的心神。


    難道是山間女鬼?


    那哭泣中似有人聲,心裏越發好奇,當下將衣擺掖於腰間,手腳並用登著鬆軟的泥土爬到了坡頂,放眼四顧,就見下勢處癱坐著一蓬頭女子。


    隻是女人的麵貌他看不清楚,很模糊,明明距離不遠,可就是看不清。


    女人背對著他,頭身濕透,髒汙的衣衫稀皺地貼在纖薄的背上,微伏著身,不知在做什麽。


    但他認定此女他認得,而且一見著她,心就不受控製地歡動還帶著一點莫名的緊張,想離她更近,可那山體他下不去,好像他二人中間隔著一個虛空。


    他聽到她嘴裏喃喃說著:“在哪裏?你在哪裏?”


    接著又是罵罵咧咧,什麽你個混賬玩意兒,不是說在我生產前迴來麽……


    他下意識脫口而出,阿姐……


    女子聽到了,轉頭看向他,哇啦啦哭得更大聲:“你怎麽狠心丟下我?”


    不待他迴答,她又一句趕似一句說出許多埋怨話,說什麽早知如此不嫁你……變成了寡婦……


    女人一麵說一麵拿手拍著地麵,他這才注意到她的手,十個指頭全爛了,血糊糊的。


    他叫她堅強一點,保護好他們的孩兒,他也不知自己為什麽說這個話,好像頓澀的思想同軀體分開的,嘴裏就是說了出來。


    她又問,他們的孩子叫什麽名字,他說,唿延拓,說完這個名字,他就醒了,驟然一醒,心悸和那股難受勁仍在心頭震蕩。


    平了平思緒,心想著,若自己亡故的消息傳到江念那裏,她必心殤不已,決定等梁朝廷和恆王真正交鋒後,派遣一人趕往榮水灣給她報個信兒。


    可人算不如天算,從梁西境到榮水灣路途艱阻,等那人跋涉千裏趕到榮水灣時,那座私宅已人去樓空,上麵又一再交代徑到榮水灣,不可繞去京都,就這麽陰差陽錯的誤了。


    話往迴敘,彼邊,李恆叫人攔截流星馬,截獲了信報,直到這一刻他才信唿延吉身殞。


    這一消息的證實,李恆當下揮兵同梁朝廷搦戰。


    朝廷兵本就外強中幹,不如李恆軍兵驍銳,又被打了個措手不及,應對很是艱難,但朝廷兵勝在人多,一時間戰況難分上下。


    可憐那孫源自以為立了大功一件,同李恆定議畢,就帶著一行人啟程迴大梁京都,原以為待他歸去,等著他的會是讚譽厚賞,因他腳程慢,結果後發的戰報同他一齊到了京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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