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山在電話裏沉默很久,說我離開一個多月,他也從來沒有給我來過一個電話,甚至是一條微信消息,他總認為我會先服軟,因為把我愛他當作理所當然,如果他低頭,以後在感情裏會低我一等。我非常累,因為他所以不願意再待在湛城,看見他哭我或許會心軟,你知道我向來不能忍受他的眼淚,隻是心軟不是一件好事。不能因為我不哭,所以認為我就好受啊。


    他的確不好受,晏山難以想像康序然崩潰的模樣,他矜持且高傲,永遠保持不妥協的姿態,他會咬緊牙,把眼淚憋迴心裏,即使心中流淌成海洋。原來他會嚎啕大哭,躲在晏山看不到的地方,在別人的麵前。如果康序然願意為晏山展現軟弱呢,哪怕一點?他們會不會走不到這個地步,讓那麽多忍耐、失望、妥協硬生生阻隔他們,可怕的是他們都僵成這樣,他還是不願改變。


    有樹枝繞著晏山的胳膊生長,纏得那麽緊,似乎要把他整個身體給扯吊起來,眼前閃過康序然哭泣的麵容,哭嚎折磨晏山,而後聽見另一個聲音叫喚他的名字,就快想起聲音的主人。晏山快窒息了,猛地撐開眼皮,一雙骨骼格外凸顯的手圈住他的胳膊,指甲略微有些方,不是要將他吊起來,而是拉他出一個淤泥似的夢境,他活了過來。


    「你也是少有的看自己作品還能睡著的人。」隋辛馳說。


    晏山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盹著了,好像他這段時間一直沒有入睡,隻在剛才才短暫與世界脫了軌。


    「好睏。」晏山沒能清醒,含糊著嗓子說,「我睡了多久?」


    院子裏已經沒有人,投影的光熄滅了,隋辛馳一直坐在這裏等著他,毯子還蓋在他們的腿上,溝壑沒有消失,晏山這邊的毛毯有一小截滑到了地上。


    「大概半個小時。」隋辛馳沒有看時間,「迴房間早點睡吧,老餘說你最近都沒有睡好。」


    「是有點,所以精神不太好。」


    「不要想太多。」隋辛馳頓了頓,「一般睡不著就是想太多的事情,任何事都不應該阻擋睡眠,等醒了再煩惱也不晚。」


    晏山將毛毯全部披迴身上,眯瞪著眼,拖遝著步子上樓,走一步清醒一些,清醒到把每個物體的微小細節都看得好清楚。突然,晏山快步奔起來,最後站定在房間的後窗前,向下望,果然看見隋辛馳長長的背影,招搖得路燈都黯淡了。


    「隋辛馳!」晏山打開窗,一下讓聲音從嘴裏跳躍出去,卻不知接下該說什麽了,說什麽都蒼白。


    隋辛馳轉過身來,尋找了一會兒聲音的來源,終於疑惑地望著晏山。晏山喊不出來了,好像一瞬失去了發聲的能力,有一隻手掐住他的脖子。他隻是朝隋辛馳揮了揮手,然後看見隋辛馳也向他揮手。


    他到底想說什麽?不敢太深入地迴想,隻能按了按心髒的位置,那裏跳得有些過於快了,窩藏著一麵巨型的鼓,鼓槌敲得震天響。晏山點起了一支煙。


    第28章 朝聖


    上寺廟要走一小截山路,這山路對晏山來說跟走平路沒區別,但阿軒還掉隊。他們在半山腰遇見一個跪拜的僧人,走幾步便趴下來,嘴裏念著經文,匍匐在地,鼻嘴牢牢緊貼住塵土,雙手合十向著天。


    他青灰的頭皮反著一層光,厚厚的棕黃袈裟讓他在石階上成為龐然巨物,不動時好似就此和山中植物一同紮進了土裏。晏山上山,僧人下山,在拐角處僧人站起來,對晏山展露出一個笑容,泥垢把他臉上每一道幹裂的血口填滿,肉乎乎的鼻頭上泛出大量油光,額頭在冬天也滿掛汗珠。他的指縫裏是汙黑的,手背比樹皮還粗糙,皺得看不出是人皮,身上散發汗液和泥土交融的腥酸。


    他對晏山說「紮西德勒」,聲音渾厚,不像從喉嚨發出的,似乎是將靈魂的發聲震了出來,甚至晏山疑惑他有沒有張開嘴唇。晏山也說「紮西德勒」,之後僧人說了些什麽,他一概聽不懂,隻會茫然地點頭。走到上麵的亭子處轉身,看見跪趴的僧人成為一滴濁黃的水,一路對著香客說「紮西德勒」。有一個小男孩模仿僧人的姿勢趴下去,被他的母親嗬斥了一頓,對他搖頭,說你是傻子嗎?


    朝聖的傻子。


    阿軒沒能從震驚中掙脫,他不明白僧人這樣跪拜的意義,又要去到何地,承受可以規避的苦難是愚昧,為什麽要主動選擇成為愚昧的人。晏山說僧人心中的信仰支撐他去到任何地方,即使信仰隻是虛無,最終無法讓人獲得幸福和平安,但那是他們常人無法理解的一種力量,況且我們又如何定義他們心中的意義。


    晏山拍過一支短片,在去拉薩的路上遇見朝聖的隊伍,他們手上綁住皮革和木板,趴下的姿勢像一條在陸地上掙紮的魚,再用全身的力量撐著站起來,每人額頭上掛一顆紫葡萄似的硬繭,隊伍裏甚至有幾歲的小孩,遠處看他們不過是十幾個幹瘦的泥人,焦炭似的臉上唯有牙齒淨白。


    靜止不動的佛像在遠處等待,不知能否真的感受到他們義無反顧的虔誠。抵達拉薩是他們的執念和歸宿。路途中風雪交加,如果死亡呢?晏山問過。一個藏民無所謂地說,那就死吧。他的眼裏除了信仰還剩下什麽?晏山再也看不到。


    阿軒說:「這太愚蠢了,我沒辦法理解。」


    可以永遠無法理解,但不要嘲弄。晏山對阿軒說,我們不得不承認,自認聰明的人看藏民朝聖總有僥幸的心情,因為聰明人斷不會踏上這段艱苦的旅程,因此更加珍愛自己的理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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