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慕公館的銅環門扣在風中輕晃。裴書雪三歲生辰那日,孟如錦的朱漆馬車碾過青石板路,車簾縫隙裏露出一抹熟悉的顏色,她還穿著當年係玉鎖的旗袍,隻是領口滾了金邊。


    八歲的慕江吟攥著門廊的雕花欄杆,看母親的發簪碎玉在車簾後若隱若現,突然想起四年前那個雷雨夜,珍珠耳墜滾落青磚的脆響。


    “大小姐,夫人留下這個。”老奶媽顫巍巍遞來一個錦盒,深紫色緞麵上還留著淡淡的清香。慕江吟打開時,半枚銀杏玉佩在暮色中泛著柔光,與頸間的玉鎖恰好能拚合成完整的銀杏葉。


    玉佩背麵刻著極小的“錦”字,邊緣磨得光滑,像是被無數次摩挲過。


    “她為何不親自給我?”慕江吟的指甲掐進掌心。老奶媽歎著氣將褪色的繈褓塞進她懷裏:“當年夫人收下裴家聘禮,與老爺和離。如今裴家步步緊逼,老爺寧願變賣家產也不願……”


    話音未落,前廳傳來瓷器碎裂聲,慕靖慈壓抑的怒吼穿透木門:“裴望遠欺人太甚!當我慕家是砧板魚肉?”


    “靖慈,你冷靜些!”是沈欣茹的聲音,帶著安撫的意味,“裴家這次卡著棉花商的喉嚨,就是想逼你低頭。”


    慕靖慈的聲音帶著濃重的喘息:“當年他設計讓倉庫失火,如今讓我背負罵名,又要斷我生路!”


    往後的日子,慕江吟常把玉佩和玉鎖放在掌心對拚。繼母沈欣茹發現後,隻是輕輕歎氣:“你母親……心裏是有你的。”這個總愛穿藏青棉布衫的婦人,會在深夜為她披衣,教她辨認賬本上的蠅頭小字。


    但每當看見沈欣茹為弟弟慕天成縫補衣襪時,慕江吟總會想起孟如錦那雙繡銀杏的手,那雙後來為裴書雪梳起雙丫髻、戴上嵌珠發箍的手。


    “江吟,來試試這道算術。”沈欣茹指著賬本上的數字,“布匹進出都要算得清楚,這是做生意的根本。”


    慕江吟握著毛筆,目光卻落在窗外:“沈姨,我娘在裴家……過得好嗎?”


    沈欣茹手中的針線頓了頓:“她托人給布行送過訂單,每次都叮囑要給工人多發些工錢。她……一直記掛著慕家。”


    十二歲那年暮春,城南書院的紫藤花架下,慕江吟抱著線裝書與裴書雪迎麵撞上。


    穿著水紅洋布公主裙的女孩被丫鬟們簇擁著,腳邊的波斯貓正用爪子撥弄她綴滿珍珠的鞋尖。“你是誰?怎麽穿得像個書呆子?”裴書雪歪著頭,額前的卷發隨著動作輕顫。


    慕江吟攥緊了袖中的半枚玉佩,裴書雪脖子上戴著整枚的翡翠長命鎖,在陽光下晃得她眼疼:“我是慕江吟。”她聽見自己的聲音發顫,“你母親……曾是我母親。”


    裴書雪的銀鈴般的笑聲驚飛了紫藤架上的麻雀:“胡說!我娘是裴夫人,才不會認識你。”


    她故意晃動脖子,翡翠鎖碰撞出清脆的響,“爹說,有些人就該待在泥裏,別妄想攀高枝。”


    慕江吟突然抓住她的手腕,“你娘曾經是慕夫人,你脖子上的翡翠,是用我父親的綢緞莊換來的!”


    裴書雪尖聲道:“你騙人!我爹說慕家早就敗落了,是我娘心善才接濟你們!”


    話音未落,裴書雪揚起的巴掌被人穩穩截住。沈欣茹不知何時出現在身後,藏青裙擺沾著巷口的槐花:“裴小姐,令尊在商會放話要擠垮慕家商行,這會兒您還有閑心欺負孩子?”


    裴書雪臉色驟變:“我要告訴我爹,你們汙蔑他!”


    沈欣茹冷笑:“汙蔑?當年倉庫失火,為何隻有慕家的貨化為灰燼?裴老爺算盤打得精,卻忘了紙包不住火。”


    裴書雪跺著腳轉身:“我要告訴爹爹,慕家的人都欺負我!”


    她的公主裙掃過滿地紫藤花瓣,丫鬟們慌亂追去的腳步聲裏,沈欣茹輕輕拭去慕江吟臉頰的淚痕:“別和她一般見識,你父親正為了保住老字號……”


    深夜的慕公館書房,慕靖慈正在仔細核對賬本,煤油燈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慕江吟抱著樟木箱站在門口,聽見父親對著賬房先生苦笑:“裴望遠以低價收購棉花為由,斷了我們的貨源。他明知我寧可虧本也要給工人發工錢……”


    “爹,把玉佩和玉鎖賣了吧。”慕江吟將錦盒推過去,“能換些銀錢周轉。”


    慕靖慈布滿血絲的眼睛突然發紅,他摸著女兒頭頂:“這是你娘的心意。當年裴望遠設局讓綢緞莊失火,你娘為了保住慕家名聲,才……”


    他聲音哽咽,“那天在祠堂,她求我接受裴家條件,說隻要你安好,她怎樣都無所謂。”


    次日清晨,慕江吟在祠堂撞見沈欣茹對著孟如錦的舊畫像上香。“你母親嫁入裴家後,偷偷給商行介紹過不少生意。”沈欣茹指著畫像上月白旗袍的暗紋,“這些纏枝蓮花樣,和裴家新出的綢緞一模一樣。她在用自己的方式贖罪。”


    三個月後的雨夜,裴書雪突然出現在慕公館後。


    她渾身濕透,翡翠鎖不知去向,懷裏緊緊抱著個油紙包:“我聽見爹和娘吵架,說當年故意燒了慕家倉庫……”


    她的聲音被雷聲吞沒,展開油紙,竟是半塊發黴的糖果,“這是小時候母親給我買的,她說她最對不住的人就是你……”


    慕江吟看著對方凍得發紫的嘴唇,鬼使神差地取出樟木箱裏的玉佩。當兩枚銀杏終於完整拚合時,裴書雪突然放聲大哭:“你們都是壞人,我爹說慕家是絆腳石,要把你們趕出上海!”


    “傻丫頭。”沈欣茹不知何時撐著傘出現,將薑湯遞給裴書雪,“你母親托人送過口信,說等事情了結,要帶你們去棲霞山看楓葉。她書房的抽屜裏,還留著給江吟繡到一半的嫁衣。”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沈欣茹送來薑湯時,正看見兩個女孩蜷縮在祠堂蒲團上,懷裏抱著拚好的銀杏玉佩,像極了多年前那個雷雨夜。


    孟如錦跪著繡銀杏荷包的模樣。遠處傳來裴家馬車疾馳而過的聲響,車輪碾碎積水的聲音裏,似乎還夾雜著孟如錦溫柔的歎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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