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塊錢,把任梅梅婆媳兩個震住了。


    她倆舍不得,也賭不起。來之前,婆媳兩個已經仔細詢問過劉光宗,基本能確定,沒傷到內髒,就是一些淤青。


    雖然其他孩子也都傷得不重,但是胡中玥吐了又暈了,把她們嚇到了。


    任梅梅知道兒子力氣大,萬一真把那紙糊的小女娃打成腦震蕩了呢?她還真沒想過是胡中玥故意裝病嚇他們,畢竟兒子打過胡中玥很多次,要裝病早就裝了。


    王美菊則想著胡中玥剛從醫院迴來,如果之前從石堆上摔下來腦震蕩沒好,那這次正好就能賴在劉光宗身上了,她是舍不得孫子受委屈,但她更舍不得掏錢!


    都沒捱到胡青鴻從城裏迴來,一場鬧劇就以任梅梅妥協、劉光宗被摁頭道歉落下帷幕。


    那一家子走了之後,這一大群也要走了,臨走非得把東西都留下,1v6,薑曉蓉根本撕巴不過……


    胡青鴻迴來的時候,自行車從繼父門前經過,任梅梅看到他車把上掛得滿滿當當,眼珠子都要氣綠了。


    迴到了家裏的胡青鴻眼珠子也要氣綠了,他早上出門的時候女兒還好好的,等他下午迴來,女兒就被打成這樣。如果不是女兒說孩子的事大人不要插手,他非要去揍劉光宗一頓不可。


    他去村醫那裏給女兒要了點兒蘆薈,又去小賣部買了兩根冰棍兒,好在是夏天,用冰棍兒冰敷完再敷上蘆薈消炎,折騰兩三個小時,終於看起來不那麽嚇人了。


    太陽西落,胡中玥坐在院子裏,看著處理小魚的爸爸,問出了曾憋在心裏一輩子的問題:“爸,奶奶為什麽隻是劉光宗的奶奶,不是我的奶奶呢?”


    “咚!”


    胡青鴻手裏的魚一下子掉進池裏,死裏逃生的小魚滿池亂竄,似是要尋找一個安全的庇護所,多像以前的他啊!


    其實胡青鴻隨母親逃荒到這個村的時候就像女兒現在這麽大,發生的事情他都記得清清楚楚。


    他們村叫榕樹村,依山傍水,不缺吃的。剛到這裏,他們母子二人就知道這是他們所能遇到的最好的落腳處了。


    為了能留下來,母親帶著他給村長、村支書、每一位村民磕頭。大雪紛飛的天氣,衣衫襤褸的母子兩個,黑瘦得隻剩一把骨頭,額頭磕的血淋淋的,四隻大大的眼睛裏滿是期盼、祈求。村裏人看著不落忍,商議過後就同意他們留下來了。


    但是村裏沒有可以讓他們住的地方,隻有一個牛棚。即使是這樣,母子倆也很高興,就住在牛棚裏,和牛作伴。


    幸好有了遮風擋雪的茅草屋,他們才沒變成路邊的凍死骨,隻是沒有被褥,冷的不行的時候他們隻能抱著牛取暖。


    後來,村支書給他們劃了小小的一片地。為了蓋一間自己的房子,他和母親三九天還在深山老林裏用借來的斧頭砍樹,拚著一口氣把幾根小樹拖迴來,他就倒下了。村民看他可憐,給他灌了一碗薑湯,把他抱來放在磚窯倒出來的熱灰堆前烤了一個小時,他才慢慢恢複知覺。


    迴到家裏,母親大哭一場,次日開始便不再讓他去砍樹了。沒過多久,母親說要帶著他改嫁。


    他從不反對母親改嫁,因為父親已經在逃荒的路上永遠地離開了他,他隻希望母親能好好活著。


    母親是美麗的,他從小就知道,隻是這一路逃亡讓她枯萎了,她需要安定生活的滋養。不到三十歲的年紀,不該在這個艱難的世道守著寡。


    至於他自己,無所謂,曾經被寄予深厚希望的青鳥,已經變成路邊的小草,落在哪裏都能長。


    母親的婚禮很快就舉行了,他跟著母親住進了村會計的家,他的繼父是村會計的長子,一個喪妻的鰥夫,帶著一個兒子。


    終於住上了真正的房子,但是他並不開心,因為他們把他當作拖油瓶。他一個人住在冰冷的柴房裏,白天穿一件破棉襖下地幹活,晚上睡在幹柴枯草上,蓋著一床棉絮都板結碎成渣了的被子,甚至不如抱著牛暖和。


    每天幹最重的活,吃最少的飯,還要被繼兄欺負。


    母親一直叫他忍耐,尤其是她生了弟弟之後,再也沒有多餘的精力照看他了。


    後來有一天,繼父因為他偷偷去學校教室外麵聽課狠狠打了他一頓,對他說:“你這輩子都不要想去上學,我能給你一口飯吃已經是天大的仁慈!”


    母親也來勸他:“好好幹活,別想那些了,家裏不會少你一口飯吃,有空也幫我帶帶你弟~”


    原來,“有後爹就有後媽”是這個意思……


    心灰意冷的他提出要單獨過,他永遠記得自己對母親說,“我姓胡,他們姓劉,你現在也姓劉了,我們本來就是兩家人,不應該在一起過。”


    母親臉上浮現出了似是傷心又似是解脫的神色,她長長歎了口氣,同意了。


    他又兩手空空地迴到了牛棚裏,和牛相依為命。


    學校有上學的時候,他就在教室外旁聽;學校沒上學的時候他就給別人當當小工混一口飯吃,或者去山裏找東西賣,攢點兒學費。


    那些年,被野蜂蜇過,被蛇咬過,被牛踢過,好在都熬過來了。


    12歲坐進教室,就這樣半工半讀帶跳級,6年後,上初三的他以全鎮第一的成績考上了中師。


    那個暑假他一直在山裏挖各種草藥賣錢攢路費,到出發的時候,村長拿了一個包袱給他,裏麵是村民給他捐的錢和衣物。


    他給村長磕了個頭,然後跪在繼父家門外,對著緊閉的大門磕了個頭,什麽也沒說,走了。


    在中師的日子是他覺得最充實的時光,除了學習文化課,他就泡在圖書館,學中醫,練軟筆。沒人嘲笑他窮困,隻有人佩服他博學。


    那幾年他沒有迴過家,因為他沒有家,那一小片地因為沒蓋成房子也被村裏收了迴去。


    隻是,常常會想,牛還好著沒。


    還記得有一年過年,他替門衛在值班室值班,門衛感謝他讓自己迴家過年,走的時候給他留了些窩窩頭。


    天黑得早,他縮在爐子邊,就著熱水啃窩窩頭。忽然聽見窗戶上一陣敲擊聲,室內外溫差大,玻璃上霧蒙蒙的,看不清楚是誰,等他打開門,沒見人影,隻有一個包袱放在門口。


    他拿進門衛室,打開一看,是一套中山裝和一件軍大衣,還有一封信。準確來說,不能算是信,信封裏除了50塊錢,隻有一張紙條,寫著“胡青鴻,對不起”。


    沒有落款,但他已經知道來人是誰了,是在他考上中師那年去當兵的繼兄。


    他在閑聊時聽同學提起過,當兵一個月能拿到11塊津貼,這50塊錢,就得攢五個月,更別提軍大衣多難得了。


    非親非故,怎好收禮?


    還是這麽重的禮……


    他追出去,可是周圍寂靜得隻聽得到雪撲撲簌簌落下來的聲音,哪裏還有別的動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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