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星西南的群山像凝固的綠浪,響水坪就藏在最幽深的褶皺裏。村口的歪脖子老槐樹已有三百個年輪,樹幹皴裂的紋路裏嵌著曆代獵人的箭痕,最深處還凝著一塊暗紅的鬆脂,像一滴永遠不凝固的血。


    十四歲的金寶把下巴抵在膝蓋上,腰刀在青石板上磨出“沙沙”聲。刀刃掠過晨光時,他看見自己映在上麵的臉——鼻尖曬得發紅,睫毛上還沾著昨夜幫母親編筐時的草屑。突然,刀刃猛地一滑,在拇指根劃出道血珠。


    “說了當心。”父親金吉林的影子罩下來,鹿皮擦刀布帶著鬆煙味,“去年你三舅就是磨刀分神,現在拉不動五石弓。”他的手掌覆上金寶的手背,老繭蹭過傷口,像片曬幹的苔蘚。


    金寶盯著父親腰帶上的狼爪掛件,那是祖父留給他的成年禮。皮子磨得油亮,五根趾甲還保持著抓握的弧度:“阿虎說,他十五歲生日要去獵白腹錦雞,獻給族長當祭祀品。”


    金吉林往刀油裏啐了口唾沫,抹開時發出“滋啦”響:“白腹錦雞三年才下五個蛋,飛起來像片朝霞。你阿虎哥的爹前年剝了張雪豹皮,現在他家羊圈夜夜鬧黃鼠,連花椒都鎮不住。”


    石板路上傳來木輪車的吱呀聲,三伯挑著獸夾走過,銅鈴鐺在獵帽上晃得叮當響:“金寶這刀磨得夠亮啊!可惜今兒霧大,大角鹿早躲到鷹嘴崖去了。”他斜眼瞥向金吉林,絡腮胡裏沾著野李子汁,“不像有些人,專打兔子充數。”


    金寶的耳尖騰地燒起來。他看見父親蹲下身,用石子在泥地畫了個歪歪扭扭的圓,圈裏又套著三個小圈:“這是響水潭的魚群。你五叔每年隻網外圍的公魚,留著中間的母魚下籽。上個月山洪衝垮堤壩,就他存的魚苗活了下來。”


    霧開始散了,老槐樹的影子在地上縮成團。金寶忽然注意到父親的腰刀鞘裂了道縫,露出裏麵暗紅的木頭——那是用祖父的棺材板做的刀柄,族裏老人說這樣能留住先人的獵魂。


    “跟我去林子裏。”金吉林突然站起身,膝蓋骨發出兩聲悶響,“帶上弓箭和接骨草。”


    通往鷹嘴崖的小徑鋪滿鬆針,踩上去像踩在海綿上。金寶背著桑木弓,竹箭在鹿皮箭囊裏輕輕碰撞。父親每步都避開長著三葉草的土包——那是獾子的窩。路邊的酸漿草開著小紫花,父親忽然停住,用刀尖挑起一片葉子:“看見蟲眼沒?這是斑蝥咬的,它幼蟲要在土裏睡三年,咱們繞著走。”


    行至半山腰,金寶聽見頭頂傳來撲棱聲。抬頭望去,一隻褐馬雞正從鬆枝間掠過,尾羽上的白斑像撒了把珍珠。父親突然按住他的肩膀,力道大得讓他踉蹌:“別動。”


    金寶順著父親的目光望去,隻見五丈外的岩石後,一團棕黃色的影子正在蠕動。是隻幼狼,左前爪血肉模糊,正用舌頭舔舐傷口。它抬頭望來,眼睛像兩顆濕漉漉的黑棗。


    父親從箭囊裏抽出一支尾羽染白的箭,插在五步外的泥土裏——那是獵人對傷獸的憐憫之兆。幼狼嗅了嗅,忽然掙紮著站起來,往山林深處瘸腿跑去。父親從腰間掏出個小布包,裏麵是搗碎的接骨草:“上個月有人下了獸夾,斷了三根齒釘。”


    金寶盯著地上的血跡,忽然想起昨夜母親在油燈下縫補他的鹿皮靴,針尖刺破手指時,也是這樣暗紅的血珠。“是阿虎哥家的夾子嗎?”話出口才發現聲音發顫。


    父親沒說話,彎腰撿起塊帶齒痕的石頭,在手裏轉了兩圈:“狼的牙印。它拖著傷腿跑了三裏地,才找到這片幹淨水源。”他把石頭扔進草叢,驚起兩隻藍蜻蜓,“人要是像狼這麽逼到份上,會咋樣?”


    午後的響水潭泛著碎金,蘆葦叢裏傳來黑水雞“咕咕”的叫聲。金吉林選了片開闊地,用枯枝擺出個八卦陣形:“這是老輩傳下的‘留生陣’,獵物踩中機關會往西南角逃,那邊是緩坡。”


    金寶蹲下身幫忙鋪枯葉,忽然摸到一塊光滑的石頭——上麵刻著歪歪扭扭的“吉”字,是父親年輕時的記號。“為啥不直接封死退路?”他把石頭放迴原處,看它穩穩嵌進泥裏。


    “你見過被逼到懸崖的麂子嗎?”父親用鞋底抹平腳印,“去年王二娃追麂子到鷹嘴崖,那畜生跳崖時撞斷了角,血染紅了三棵杜鵑花。後來王二娃的婆娘生娃難產,村裏老人都說……”他忽然住了口,從懷裏掏出塊烤餅掰成兩半,餅裏的野蜂蜜還在往下淌。


    金寶咬了口餅,蜂蜜黏在牙上。他望著父親鬢角的白發,突然想起三天前深夜,聽見父母在裏屋說話。母親說金吉林的舊傷又犯了,陰雨天拉弓時手肘疼得發抖,父親卻壓低聲音:“別讓娃知道,他該學真本事了。”


    陷阱剛布置好,遠處忽然傳來狗吠。是三伯家的黑狗“風耳”,脖子上的銅鈴震得山響。金寶站起身,看見阿虎背著雕花桑木弓從竹林裏鑽出來,弓弦上掛著隻血淋漓的竹雞,尾羽還在撲棱。


    “喲,金寶也在啊。”阿虎晃了晃竹雞,嘴角沾著草籽,“剛才在鷹嘴崖看見一隻斷腿狼崽子,可惜讓它跑了。不過……”他湊近金寶,壓低聲音,“我知道哪兒有大角鹿的窩,今晚跟我去?”


    金寶的心跳陡然加快。他看見阿虎腰間的新箭囊,鹿皮上繡著猙獰的狼頭,正是上個月用雪豹皮換的。“我爹說……”


    “你爹就會打兔子!”阿虎突然提高嗓門,驚飛了蘆葦叢裏的水鳥,“上次族會族長都說了,要多儲備冬肉。你聞聞,三伯的熏肉棚都飄出香味了,你家還在喝野菜湯!”


    金寶的指甲掐進掌心。他想起今早母親把最後一塊糌粑塞進他飯盒,自己啃著硬邦邦的燕麥餅。遠處,父親正彎腰檢查陷阱,背影像片被風吹歪的蓑笠。


    “就今晚。”阿虎把竹雞塞進金寶懷裏,“戌時三刻,鷹嘴崖下的老栗樹旁。帶上最好的青桐箭,我知道一個絕佳的埋伏點。”


    月亮升上鷹嘴崖時,金寶正在灶間添柴。母親往他箭囊裏塞了塊玉米餅:“野地涼,把你爹的護肘帶上。”火光映著她眼角的皺紋,像揉皺的棉紙。


    金吉林坐在門檻上打磨箭頭,火星在夜色裏明滅:“今晚有露水,別靠崖邊走。”


    金寶的手在門框上頓了頓。父親的聲音像塊浸了水的麻布,沉沉地壓在他背上。他想起陷阱裏那隻懷孕的野兔,圓眼睛裏映著自己的倒影,像麵小小的鏡子。


    戌時三刻,老栗樹的影子像把彎曲的刀。阿虎已經等在那裏,肩頭蹲著風耳,狗爪子上沾著新鮮的鹿糞。“跟著這味兒走。”他晃了晃手裏的獸骨哨,吹出兩聲短促的“啾啾”。


    山路比白天難走十倍,碎石在靴底打滑。金寶數著自己的心跳,每跳一下就離村子遠一步。忽然,風耳豎起耳朵,喉嚨裏發出“嗚嗚”聲。阿虎猛地按住他:“噓——”


    透過樹隙,金寶看見一片開闊的草甸。月光下,三隻大角鹿正低頭飲水,最年長的公鹿揚起鹿角,枝杈間掛著片野葡萄藤,像頂天然的王冠。阿虎從箭囊裏抽出一支三棱箭,羽毛在月光下泛著冷光:“看見那角了嗎?少說有二十斤,獻給族長能換三斤鹽巴。”


    金寶的手指觸到弓弦,桑木的紋理硌著掌心。他想起父親用鬆果比作森林的心髒,想起母親藏在枕頭下的熏肉,想起幼狼眼裏的黑棗。公鹿突然抬頭,耳朵轉向他們的方向,鼻孔噴出白霧。


    “快拉弓!”阿虎急得跺腳。風耳突然掙開繩索,朝著鹿群狂吠。公鹿長鳴一聲,帶著母鹿向山林深處狂奔。阿虎罵罵咧咧地射出一箭,箭矢擦著公鹿的鹿角飛過,驚起漫天星鬥。


    當第一縷晨光爬上老槐樹時,金寶正坐在門檻上擦箭。箭頭卡著塊鬆針,怎麽都摳不出來。父親蹲在旁邊,用鷹羽拂去箭杆上的露水:“箭杆進了潮氣,該用艾草熏熏。”


    金寶盯著父親鬢角的白發,比昨晚又多了些:“昨晚……阿虎沒打著鹿。”


    “我知道。”金吉林往箭囊裏塞艾草,火星濺在他粗糙的手背上,“風耳踩中了我的留生陣,現在右前爪敷著接骨草呢。”


    金寶猛地抬頭,看見父親眼裏閃過一絲狡黠的光。老槐樹的影子落在他臉上,像幅會動的畫。“爹,你早就知道……”


    “獵人的鼻子比狗靈。”金吉林把修整好的箭遞還給他,箭杆上飄著淡淡艾香,“昨兒在林子裏,我就聞見阿虎的熊油箭味。那孩子啊,箭尾的鷹羽還是我幫他粘的。”


    遠處傳來族長的銅鑼聲,“當——”悠長的尾音驚飛了樹上的麻雀。金寶站起身,看見三伯氣衝衝地從街角走來,阿虎耷拉著腦袋跟在後麵,衣襟上沾著草籽和露水。


    “金吉林!”三伯的銅鈴鐺晃得幾乎要掉下來,“你家金寶壞我兒子的大事!昨晚的大角鹿群……”


    “大角鹿群往鷹嘴崖北坡去了。”金吉林站起身,腰刀在晨光裏晃出鈍鈍的光,“那兒的野核桃樹該結果了,母鹿要囤脂肪。”他轉向阿虎,從箭囊裏抽出支尾羽純白的箭,“你射術準,但下次記得在箭杆纏圈軟藤,月光會反光。”


    阿虎的臉騰地紅了。他忽然從懷裏掏出個油紙包,裏麵是半塊烤鹿肉:“金寶,給你。我爹說……以後一起打圍。”


    金寶接過肉,油香混著鹽粒的味道。他看見父親和三伯已經蹲在地上,用石子畫起了獵場地圖,陽光穿過老槐樹的枝葉,在他們背上灑下斑駁的光斑。


    晨霧又起了,像扯碎的棉絮,輕輕裹住整個村落。金寶摸了摸腰間的腰刀,刀柄上父親新纏的藤條還帶著濕氣,卻比任何時候都握得安穩。遠處,布穀鳥的叫聲穿過霧靄,一聲長,一聲短,像大自然的心跳。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黔境仙途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魚腥草土豆泥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魚腥草土豆泥並收藏黔境仙途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