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子在晨光裏頭練得滿身微汗,雞鳴犬吠間,各自收了功。


    薑亮卻還意猶未盡,拳勁未散,便沒歇下。


    一時舞拳,一時耍棍,招式舒緩,步法沉穩,看似隨意,實則分寸拿捏得極細。


    寒意仍濃,幻象偶爾浮現,影影綽綽,似人似鬼。


    但得那清靈之氣護著,又將心思一寸寸收斂歸元,竟覺那股擾人的幻境也變得淡遠起來。


    越練越穩,越練越靜,心底像被誰拂了一拂,泛出一池秋水。


    這一練,竟是小半個辰光。


    直到日頭升得老高,陽光把寒地照得森森發白,薑亮才覺渾身乏了。


    也不強撐,慢吞吞出了那片地,一路溜迴屋裏,連鞋都沒脫,倒頭便睡。


    這一覺,睡得極沉。


    夢也沒有一個,仿佛連日來奔波的疲累、心頭那點不安,都在這一宿之間,被悄悄撚去。


    再醒來時,窗外日色正濃。


    打個哈欠坐起,隻覺精神飽滿,四肢百骸透著說不出的舒暢。


    連眼神都沉了幾分,不再一味熾盛,倒多出幾分內斂來。


    這人一精神了,心性就閑不住。


    稍稍梳洗過後,薑亮便又尋了他哥薑明,意欲再切磋一場。


    這一番出手,已不同於昨夜。


    少了些橫衝直撞的蠻力,多了幾分藏鋒納勢的章法。


    招式雖還是那些招式,可拳與拳之間,隱隱已有了心念轉折的氣息,動靜之間,初窺門徑。


    薑義立在簷下,手背負著,眼中含笑,不言不語地望著院中那場拳腳。


    那點悠然笑意,眼下愈發深了。


    他當然曉得,那小子此刻心頭是個什麽滋味。


    心靜了,念明了,許多招式便不再是憑力氣和本能硬撐,而是有了章法,有了選擇。


    思緒一清,動作一緩,看招應勢之間,便多出些餘裕,也多出些精妙。


    這份妙處,說破了俗氣,隻有親身走過,方知其中玄妙。


    若非自身體會過此等奧妙。


    又怎會在眼下這緊要關頭,攔下小兒子的拳腳打熬,非要他花上功夫,咂摸那靜心修性的味道。


    筋骨是基石,神思是舵。


    這一外一內,向來缺一不可。


    兄弟兩個在院中戰得酣暢淋漓,雖說是切磋,出招卻毫不含糊。


    拳來棍往之間,半點不輸真刀實槍的過招。


    等到打完收勢,渾身汗如雨下,屋裏那頭早就有了動靜。


    藥膳的香氣嫋嫋飄出,藥浴也熱得正好。


    所用的料,全是從劉家莊子裏頭換來的好貨,藥勁醇厚,火候也足。


    薑義早都盤算好了。


    趁著年節小兒子迴家,要把這些年在外頭少吃了的,全數補迴來。


    隻盼著他能把身子打磨到最好、心氣調理得最穩,去應那一場州府大選。


    接下來的幾日,薑亮便像是給人扔進了一口溫火慢燉的大藥鍋裏。


    清早一睜眼,先吞一粒清靈丹藥,未等藥力散開,腳底已踏進那片森白如雪的幻陰草地。


    寒氣透骨,幻象繚繞,他卻不躲不避,一拳一棍打得認真,連眉頭都不皺一下。


    白日裏,藥膳湯水日日新鮮,都是按著他身子裏的底子精調細配的,喝得人頭頂都冒熱氣。


    夜裏再泡那藥浴,一身酸脹便化作氣血翻騰,渾身上下像被人從內裏洗剝了一遍。


    這般內外兼修、心身並煉的法子,落到他這副少年筋骨上,效果自然立見。


    不過幾日光景,那身板眼看著又拔高了些,肩膀也沉穩了些,筋骨似是拉開了。


    眼神裏那股年少的鋒銳,也似被藥湯與幻境打磨過,藏進了眼底,不再浮在臉上。


    步子落下去,比往日更穩,也更沉。


    隻是,這年最先冒頭開花的,卻並不是那一頭熱氣蒸騰的小子。


    倒是那素日裏最像無事人、連練拳都像在散步的薑義,先一步悄然破了關。


    入了年節,家家戶戶早已熱鬧起來,鞭炮接連炸響,火光映得半邊天紅彤彤的。


    可薑義不在外頭湊熱鬧,隻在屋裏坐著,膝上擱著那本早已翻得毛邊的坐忘論。


    那冊子看著不厚,實則沉得很,壓得眼皮直打架,腦中昏沉如霧。


    他就那麽枯坐著,沒點香、沒燃燈,也無旁人相伴。


    唯有一股不肯認輸的執拗,支撐著他把那最後一頁翻過。


    恰在那震天的炮響之中,不知哪一刻起,耳邊的喧囂忽地遠了,像是被誰隔在了幾重山水之外。


    心頭的種種念頭,過往未了的、眼下放不下的、將來盼不來的,也一並退去,潮水般,散得幹淨。


    那一點殘念,如石投湖,唰地墜下去,水麵卻不泛半點漣漪。


    耳邊依舊是劈裏啪啦的響,眼前火光閃爍,可他的心裏卻像洗過一迴,澄澈清明,靜若止水。


    那是一種不用旁人說、不靠法子撐的“靜”。


    不是忍,不是假寐,而是連“靜”這個念頭都已消散後的境地。


    這一刻,薑義心下澄明,無須旁人佐證,便已知道,這便是劉莊主提及的“心靜”之境了。


    在這般心境中,連天地似乎都慢了半拍。


    體內氣機流轉,原本難以察覺,此刻卻清如山泉,涓涓穿行於經絡之間,一寸一寸,皆有迴響。


    唿吸微動,那氣機便隨之一漲一縮,如潮湧海落,有序有節。


    耳裏聽得清清楚楚,屋裏頭家人們的唿吸,一道道浮沉交錯,輕緩而安穩。


    連脈搏的強弱快慢,也如編鍾敲擊,有條不紊。


    院中雪落,原本悄無聲息,如今竟似能聽得見那雪花沾地的輕響,細若蚊吟,卻又不容忽視。


    仿佛世間的一切,都被抽去了浮華,褪去了喧嘩,露出裏頭那副真正的麵孔。


    五感不再拘於表麵,像是探入了一處更深遠的所在,從一個冷靜抽離的角度,重新審視這人間。


    也正是在這刹那,薑義才忽然想起。


    當年初次與劉莊主照麵,那人隻輕輕掃了他一眼,便言“氣息沉穩”四字。


    他當時隻當是客套,如今卻曉得,那不是說笑。


    人在這般狀態中,誰氣沉如山、誰脈息浮虛、誰藏憂念、誰染病氣……


    果真是一目了然,瞧得透亮。


    雖說大年初一,理該是合家團圓、歇息納福的日子。


    可薑家院裏,天才蒙蒙亮,便又響起了氣息鼓蕩之聲,隱隱有如潮起風生。


    這門修行,在薑家門下,可從來不認節令,也不挑晴雨。


    薑義踏入了那片森白的寒地。


    隻是這一迴,他卻並未即刻動身,隻負手而立,站在一旁,安安靜靜地看著。


    一念心靜,目光便如秋水澄明,似能穿透血肉皮囊,直視筋骨氣息。


    一家子人,各自在寒氣中苦練。


    氣機運行的走勢、筋骨發力的微滯,盡數落入他眼底,如觀掌紋。


    “薑明,肘胯帶勁,別光拿胳膊死掄。”


    靜立片刻,忽而開口:


    “薑亮,唿吸亂了,急不得,先穩住節奏。”


    “薑曦,下盤飄得像貓跳河,腰腹繃緊些,別光裝樣子。”


    聲音不重,卻似鐵錐釘木,一句一個要害。


    他話音一落,場中三人紛紛轉頭,滿眼詫異。


    往常哪見過老爹這般指點?


    可這驚訝歸驚訝,卻也不得不服。


    平日練拳總覺別扭卻說不上來的結滯處,經老爹輕輕一點,竟像是氣血豁然開闔,渾身舒坦。


    眾人連忙照著他的話調整動作,一時之間,拳樁沉穩,步法齊整,練得比往日都更認真幾分。


    就這麽一路練到天大亮,那片寒地裏白氣氤氳、雪草微晃,一家人的動作卻愈發利落老成。


    夜裏吃過藥膳,又在藥浴裏泡了個通透。


    兄弟倆筋骨舒展,身上餘力未消,便出了院門,在外頭那片空地上又鬥起了手。


    拳腳翻飛,聲聲破風,打得雪塵四起,寒氣也被逼退了三分。


    薑義沒坐屋裏喝茶了,倒也破天荒地站得近了些,背著手,眯著眼,在一旁靜靜瞧著。


    兩兄弟你來我往,打得正酣。


    他卻隻是淡淡開了口:


    “薑明,拳太急了,沒蓄住勁,虛招多,真力少。”


    “薑亮,你這防守不對,拳沒打到,心先亂了半拍,空門敞著,換個狠人,早吃虧了。”


    一句話出,兄弟倆動作都是一頓。


    原本你攻我守、勢均力敵,一聽這話,卻仿佛心頭那盞燈被人挑亮了。


    果真!


    明明自己以為已打得極順,細一迴想,剛才那幾招,竟真有些地方發力浮飄、防守遲緩。


    兄弟倆對視一眼,眼裏皆有一絲難掩的驚異。


    這些年,兩人切磋不知凡幾,彼此招數都能背出來。


    卻從未有哪一次,能被人一語道破其內疏漏,還說得這般貼骨入理。


    他們本以為自己在父親眼裏,早是能獨當一麵的年紀。


    卻不想這老爹瞧著懶洋洋的,幾句話就把他們打迴了原形。


    一時間,院外無聲,唯雪聲簌簌落地。


    兄弟二人轉過身來。


    望著薑義的眼神裏,除了驚詫,竟添了幾分少年時才有的那股敬畏之色。


    薑義心頭頓時一陣受用,仿佛冬日泡茶時那第一縷蒸汽,暖得正好。


    說來也是,這兩個小子近幾年一天天往上竄。


    尤其拳腳上頭,已不是當年穿開襠褲、跟在屁股後頭叫爹的年紀了。


    如今真要動起手來,自己也未必討得了好去。


    身為人父,瞧著他們長進,自然是欣喜的,滿心歡喜都來不及。


    可欣喜之外,總也難免有幾分隱隱的落寞。


    想教,卻無從教起。


    想指點,卻也隻能說些泛泛而談。


    隻能眼睜睜看著他們越走越遠。


    如今倒好,踏入了“心靜”之境。


    感官通透,眼裏那些細枝末節、拳腳發力的瑕疵,皆如雪地裏落筆,一清二楚。


    這一來,既能指出他們功夫上的破綻,真真切切地幫上忙。


    也能好好抖一抖身為老爹的威風,讓這兩個皮猴子明白,老子終究是老子。


    薑義臉上那點一貫的笑意,也悄悄濃了幾分,悠然裏多了點藏不住的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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