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內。


    朱載壡不斷的給自己疊加護甲。


    自己接下來要說的一切,都是因為身為太子觀察皇帝秉國執政總結的看法,也是讀大明列祖列宗如何施政自悟的,更是承襲了儒家列代聖賢的經學道理教化。


    所以,就算是說錯了。


    那也是自己年輕,對皇帝和列祖列宗以及列代聖賢的解讀,不夠全麵。


    他在這裏默默的疊甲。


    殿內其他人卻是麵露好奇。


    作為如今東宮皇太子的家庭教師之一的張治,更是麵帶笑容道:“太子殿下今日通背《大學》,熟稔本章經義,若放在民間,尋常學子,開蒙之後,學習四書五經,若無半載時光,也難以品味其中聖賢之理。”


    跟隨皇帝從西苑趕過來的呂本,亦是接住話說道:“想來太子殿下定是品讀日久,方才有所感悟,這便是習聖賢文章的道理所在。”


    如今隻不過翰林院侍讀學士的高拱也很想開口說些,但他在這裏算是官職最低的了,隻能默默的注視著人群中的皇太子殿下,心中對這位年紀輕輕卻有如此天賦,且勤勉有加的儲君,已經是充滿好奇。


    就連嚴嵩,這時候觀察著嘉靖的神色,也笑著開口:“太子殿下品讀《大學》,如今有所感悟,便是契合了讀書悟道之理,隻是不知太子殿下讀《大學》有何感悟?”


    他這算是替皇帝將心裏的話給問出來了。


    嘉靖亦是立馬向著自己的這位新首輔投去一個滿意的目光。


    朱載壡終於是沉下心,吸了一口氣,朝著眾人拱手作揖。


    “迴稟父皇,諸位先生。”


    “學生讀聖賢文章,知孔師之仁,孟子之民貴君輕,知天下當以仁義禮智孝為本,行仁道,執禮製,如此天下方得太平,百姓無紛爭。”


    連帶著嘉靖在內,眾人都麵帶笑容的點著頭。


    這便是儒家的核心思想論點。


    太子殿下並沒有說錯。


    已經悄然藏在人群後的小蜜蜂朱載坖和朱載圳兄弟兩人,又對視了一眼,兩人眼裏透著羨慕和苦惱。


    朱載壡則是繼續往下說:“今我大明承平日久,天下雖有災患,卻尚安寧,此便是我大明行仁義王道,父皇聖明仁德所致。”


    再一次疊甲後。


    朱載壡終於是話鋒一轉:“然,國中之政,尚且清明,九邊之外,賊虜不斷,歲歲南下,以我子民為食,東南沿海。倭賊合流海賊,襲擾海民,奪我黎元錢糧。湖廣、西南流民漸多,土人不服王化,耗損有司兵丁錢糧。兒臣讀書之際,思之父皇與諸公憂神,難道是我大明行仁義王道不足才會如此?兒臣以為,我大明仁義王道足矣,可天下為何尚存憂患?”


    疊甲。


    他還是在疊甲!


    然而,這幾處問題一經提出。


    嘉靖臉色頓時微變。


    而如嚴嵩、張治、呂本等人,更是神色一凝。


    殿內氣氛也變得有些不同於先前。


    朱載壡小心的觀察了一下老道長的臉色,這才繼續說道:“兒臣覺得,聖賢所傳仁義王道,可治理服我大明教化之民。可地方之患,邊外之賊,仁義王道之外,恐還需補以別法?”


    殿內氣氛又是一沉。


    嘉靖餘光掃過在場的臣子們,立即沉聲道:“太子今日所言,是要為朝廷獻策?”


    有些事情是不能上台麵的。


    嘉靖給了兒子一個眼神,卻又覺得兒子如此聰慧,或許也是個讓人頭疼的事情。


    朱載壡點點頭:“兒臣如今不過舞象之齡,尚且出閣讀書,朝中又有父皇信任有加的嚴閣老、張閣老、呂閣老等袞袞諸公,兒臣不敢言為國獻策。”


    再一次小小的疊甲之後。


    朱載壡這才道出真意:“兒臣隻是覺得,治國平天下,重在仁義王道,卻也要兼行別法。如荀子彼時於《議兵》有雲:兵要在乎善附民而已。’兵家器械雖利,若民不附則如無根之木。故荀子《富國》篇亦雲:‘足國之道,節用裕民。’曆朝曆代行平糴法以豐倉廩,開礦冶以鑄農器。昔管仲製鹽鐵之策,齊桓遂霸;商君行轅田之製,秦卒並六國。此皆以經濟為武備之基也。”


    當著皇帝和群臣的麵,提出荀子的道理後。


    朱載壡趕忙再次補充解釋道:“所以兒臣近來常思,何以使民附?如今天下百姓服王道仁義教化,自是心向朝廷,可天下衛所、京營、邊軍士卒,卻漸有懈怠之色,兒臣便想著,若是父皇能以天子之身,巡視京營、探視邊軍,或可使士卒振奮。內閣與朝中諸公伴駕釋聖意,便可使我朝將士知其為何而戰,為誰而戰,知其身後乃父母妻子,乃君父陛下。如此之下,又怎會有去歲宣邊四五萬精銳,卻視敵入邊而不發一箭?”


    他小心又大膽的將自己想要說的道理,和去歲才發生的宣邊畏敵一事結合起來。


    從邏輯上來看,這其實已經是一篇策論了。


    果然。


    當他將想說的和去年宣府發生的事情結合到一塊後。


    嘉靖頓時眼前一亮。


    尤其是太子剛剛說的,自己可以巡視京營、探視邊軍,振奮軍心。


    這不就是自己今日在西苑萬壽宮,當著嚴嵩、張治的麵提到的事情?


    隻不過自己稍一試探,見嚴嵩迴絕,這才沒有繼續往下提。


    嘉靖眼裏透著驚訝,看向麵前已然長大成人的兒子,心中滿意漸生。


    而嚴嵩等人卻是眉頭一緊。


    幾人都不由默契的看向了皇帝。


    這難道是皇帝借太子之口的一次試探?


    就連張治也是心生疑惑,若不然的話,光憑太子本人,又如何能如此熟知荀子的道理?


    不過嘉靖很快便問道:“太子如今方才出閣讀書,此等荀子之理,又是從何而知?”


    一句話,便算是明麵上解了嚴嵩、呂本等人心頭的疑惑和猜測。


    朱載壡麵露笑容:“兒臣平日讀書識字,疲倦閑暇之時,便也看看這些書……”


    悄然間他又一次疊加。


    自己可不是因寢廢食,專門去讀這些書的。


    見嘉靖點了點頭。


    朱載壡這才又說道:“兒臣還看到《商君書》農戰篇說:國待農戰而安,主待農戰而尊。《孫子》作戰篇也說:取用於國,因糧於敵。我大明若要抵禦賊虜,乃至於每戰必殲滅敢於來犯之敵,自當重視農戰一事,優以百姓,國中興農,邊地開墾免征,如此便能糧草充足,軍心穩固。大軍開征,攜匠戶、商戶隨行,於敵采食,就地鑄械,斬獲販於商戶,以利士卒,如此一來,軍民皆得其利,不傷我朝子民,士卒百戰不畏死,又合《大學》所言國不以利為利,以義為利也。”


    不大的東偏殿內,皇太子的聲音迴繞到所有人耳邊。


    嚴嵩眉頭悄然皺緊,幾番想要出口,一時間卻又難以開口。


    而更為重要的是,在他明明覺得不妥的地方,太子殿下卻又能在最後繞迴到《大學》本章上去。


    自己若是說大軍開征,攜匠戶、商戶隨行不妥。


    可太子殿下也說了,這是因糧於敵,對敵又不是對大明子民,並沒有傷害到大明子民,自然是契合了《大學》裏說的以義為利也的道理。


    如嚴嵩一般想法的,自然還有張治、呂本等人。


    至於前麵一個問題,皇帝巡視軍營,振奮軍心。


    這事就更不好明著否定了。


    畢竟皇帝能親臨軍中,自然是能激勵軍心的。


    但他們難道能說,如今的大明皇帝就不該和軍隊接觸?


    這可是大逆之言!


    可以做,但不能明著說。


    就算是勸諫,也得如今日在萬壽宮中的時候一樣,以所謂的邊鎮自有將官統製為理由。


    而當眾人心思各異的時候。


    朱載壡卻沒有停下自己的第一次展露政見:“兒臣這幾日溫習課業,也看了些雜書,如《韓非子》五蠹篇雲:上古競於道德,中世逐於智謀,當今爭於氣力。《吳子》圖國篇謂:必內修文德,外治武備。《司馬法》仁本篇曰:以戰止戰,雖戰可也。”


    “昔漢武帝懸賞斬首捕虜者比三百石,遂有霍去病封狼居胥。昔範仲淹興武學而西夏懼。我朝行仁義王道,內撫百姓,國泰民安,外以義利驅之,悍卒爭赴。興農取糧,以商養戰,以戰護民,循而環之。”


    “兒臣愚鈍再三,自覺或可行之。”


    此時殿內除了他的聲音,再無旁的聲音。


    所有人都在皺眉思考著太子殿下說的這些話。


    朱載壡見狀,頷首躬身,麵上微微一笑,進而又說:“父皇乾坤社稷,諸公總揆中樞,兒臣如今出閣讀書,日後自當奮發勤學,願有所成,願能為國效力。”


    “兒臣平生之願,惟願九邊烽燧可熄,七海波濤蕩平,助父皇定萬世太平之基。”


    “使日月所照,皆為漢土。”


    “令帆檣所至,俱奉正朔!”


    “兒臣妄言,頓首再三,若有粗鄙錯漏,實乃兒臣才疏愚鈍愚鈍,還望父皇、諸位先生敲打斧正。”


    東偏殿內。


    依舊是寂靜一片。


    隻有當朝皇太子殿下那恭順,滿是對學問知識渴望的聲音。


    嚴嵩等人相視無言。


    終了。


    目光齊齊的挪到了皇帝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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