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從來就不是一廂情願的事情。


    更不是一個人就能解決全局。


    朱載壡在很早的時候,就明白了這一點。


    當年一個小小的農村旱廁改革,自己主辦都耗費無數精力和人力才最終做成。


    更何況是如今麵對大明兩京一十三省的大盤子。


    所以他需要有一批可以信任的人手,可以在日後交付重任,可以肩抗大明兩京一十三省的大臣。


    現如今。


    他也終於等來了第一位,也是最重要的一位。


    東偏殿內。


    日講結束後,朱載壡便坐在主位,張治陪坐在一旁。


    兩人皆是默默的看向走入殿內之人。


    如今。


    年近二十五歲,才在前年考中二甲第九名進士,授庶吉士的張居正,自殿外走入殿內,默默的站在了那位千金之軀麵前。


    “臣,張居正,拜見皇太子殿下。”


    張居正未曾抬頭,長長的躬身禮拜。


    看著這位挽天傾的人物站在自己麵前,向自己低頭。


    朱載壡心中卻格外平靜。


    他隻是輕聲開口:“張卿免禮。”


    張居正緩緩起身,抬頭看向坐在麵前的東宮太子。


    很年輕,卻又透著這般年紀少有的精明。


    他微微頷首,看向一旁的張治:“下官參見閣老。”


    張治則是笑著擺了擺手:“叔大啊,今日叫你來,其實也沒什麽大事,不過是太子殿下如今學業精進,又得皇上準允聖前觀政。你是前年的庶吉士,如今業已考中三年,不日便要由吏部授官,當下在文華殿坐值,正好可供太子殿下問政。”


    叔大是張居正的字。


    麵對張治直截了當的拋出緣由。


    張居正再次躬身,心中稍稍掀起一絲波瀾:“臣謹遵太子諭,銘記閣老叮囑,坐值文華殿,以備太子諮政解惑。”


    他答得很果斷,可心中卻有些消沉。


    自己前些日子也上書過,卻一直沒有得到迴應。


    原本他都打算就這樣按部就班的過日子,如今忽得太子召見,雖然是為了以備諮政,卻也沒抱太大的期待。


    或許過上些日子,太子的新鮮感沒了,亦或是覺得不需要自己了。


    自己也就是哪裏來的迴哪裏去。


    朱載壡倒不知道張居正此刻患得患失的心情,而是看向身邊的張治:“先生,內閣近來繁忙,學生也不敢耽擱先生太久,此處我與張先生了解一二便是。至於今日未得坐值文華殿的四位先生,還請先生代為轉達,東宮會另賜牙牌,可隨時入清寧宮,再各賜郎酒三壇、絲綢五匹。”


    不能寒了隊伍裏的人心啊。


    朱載壡心中默默一念。


    張治則是欣然應下,隨後便躬身告退。


    殿內如今便隻剩下朱載壡和馮保二人,以及尚且不知接下來會發生什麽的張居正。


    朱載壡看了眼正在悄悄打量著自己的張居正,側目看向馮保:“去宮裏取些吃食過來。”


    馮保會意,這是不希望自己在場,當即應下,便小心翼翼的退出偏殿。


    至此。


    殿內便隻剩下當朝年近十四歲的皇太子,以及同樣年輕隻有二十五歲尚未授官的張居正。


    見著張治和馮保先後離去。


    張居正終於是開始緊張起來。


    這明顯不是正常的儲君召見外臣的路子。


    當他思忖琢磨之際。


    朱載壡已經開口道:“張先生以為,我大明今時今日如何評論?”


    他沒有遮掩,也沒有保留。


    如今不過二十五歲,還隻是庶吉士,連一個正經官職都沒有的張居正,可不是幾十年後身居內閣首輔的他。


    張居正聞言之後,反倒心中又是一沉。


    他趕忙低頭拱手,小心翼翼的迴答:“迴太子殿下,今時今日之大明,雖有些許災患波瀾,卻有聖君在位,儲君聰睿,賢名廣施於外,當是太平盛世也。”


    話說的倒是謹慎的很。


    朱載壡默默一笑,搖頭道:“我大明既如先生所言,正值太平盛世,可為何前些日子張先生卻上疏論時政,言宗室、才者、吏治、夷狄、財稅五者之弊?奏中陳言,此五事如臃腫痿痹之病耳,欲除積弊?”


    他麵帶笑容,望著已經麵露詫異的張居正。


    朱載壡麵上笑容不減:“先生說,國朝待宗室,親禮甚隆,而防範亦密。但亦有宗藩不思師法祖訓,皆外求親媚於主上,以張其勢,而內實奸貪淫虐,陵轢有司,朘刻小民,以縱其欲。”


    “又說今朝廷濟濟,雖不可謂無人,然亦豈無抱異才而隱伏者乎,亦豈無罹玷用而永廢者乎?”


    一番開篇之言,張居正已經屏住唿吸,渾身繃緊。


    這都是自己前不久上疏朝廷的那篇《論時政疏》中之言!


    隻是呈上之後,卻並沒有掀起半點水花。


    可如今太子殿下竟然知曉的如此清楚。


    朱載壡卻隻是看著眼前這位年輕的,卻在日後挽天傾的張居正。


    他繼續說道:“先生言吏治則是,邇來考課不嚴,名實不核,守令之於監司,奔走承順而已,簿書期會為急務,承望風旨為精敏,監司以是課其賢否,上之銓衡,銓衡又不深察,惟監司之為據,至或舉劾參差,毀譽不定,賄多者階崇,巧宦者秩進。”


    “於夷狄又允,今虜驕日久,還來尤甚,或當宣大,或入內地,小入則小利,大入則大利。邊圉之臣皆務一切,幸而不為大害,則欣然而喜,無複有為萬世之利,建難勝之策者。”


    “而財稅一道,先生憂心倍多,今國賦所出,仰給東南,然民力有限,應辦無窮,而王朝之費,又數十倍於國初之時,大官之供,歲累巨萬,中貴征索,溪壑難盈,司農屢屢告乏。”


    他一口氣將張居正前不久拿到奏疏中的綱要說完。


    隨後便目光玩味的盯著對方。


    張居正此刻已經是心中震驚不已。


    他的目光充滿複雜的看向眼前這位年輕的東宮儲君。


    心中卻滋味複雜。


    自己鄭重其事呈奏朝廷的奏疏,不論是皇帝還是內閣、六部等中樞官員,都不曾重視過問。


    可這位儲君,卻記得如此清楚。


    這代表了什麽?


    原本已經因為上疏而無人問津,變得有些心灰意冷的張居正,心中忽然多了一縷亮光。


    麵對此刻迎麵而來的注視。


    張居正緩緩跪拜在地,非是拋心置腹投誠效忠,而是躬聲道:“臣方才之言,遮掩過甚,欺瞞殿下,臣有罪。”


    見張居正沒有納頭就拜,獻出忠心。


    朱載壡也不急切,而是反問道:“不過群臣皆行之事,張先生何罪之有?”


    張居正心中一緊。


    但他卻是明白,若自己當真如此應下,那便是在太子麵前,表明自己和朝中官員並無不同。


    可自己卻又並不想如此。


    張居正忽然一時犯難起來。


    朱載壡倒顯得頗為體恤朝臣:“本宮如今出閣讀書不久,得父皇寵愛,聖前觀政,自覺不通國政,便起擇才諮政。今日亦不過是草草問詢一二,庶吉士不必緊張過甚。”


    雖然話語溫和,和稱唿卻悄然改變。


    張居正亦非常人,立即便聽出前後差別,心中愈發緊張起來。


    “太子殿下!”


    張居正抬頭看向麵前已經麵露從容平靜的儲君,臉上浮現一絲猶豫和焦急。


    朱載壡則是默默的看向了他。


    是如今拋心置腹?還是繼續坐看朝野變化?


    張居正心中生出種種猶豫。


    朱載壡這時候已經是將手放在早已收拾好的書包夾帶上。


    是。


    張居正是大明的挽天傾者。


    是多給了大明五十年的人。


    但自己也不是沒了他,就不能做事了。


    如今大明兩京一十三省多了個自己。


    離了張居正,也照樣能過下去。


    而當他手握夾帶之時。


    張居正終於是心中防線鬆動,叩拜在地:“臣有罪!罪在妄自揣測儲君心意,而臣因求得自身之穩,首尾言行不一!”


    聞聽此言。


    朱載壡麵上微微一笑,手也鬆開夾帶。


    “庶吉士這般說,卻是叫本宮不明如何揣測我之心意了?”


    張居正眉頭加緊,抬頭舉目看了一眼麵前這位儲君。


    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


    “臣今日得閣老傳話,見駕東宮,初以為儲君隻因一時興頭,而非真心諮政,方言語不一。”


    “臣隻當儲君乃少年郎,而非胸懷天下者。”


    “然,實乃臣之狂妄,心懷成見。”


    “此乃臣之罪也!”


    機會是給有準備的人,卻也是給有膽識的人。


    張居正此刻聚精會神,不敢有一絲鬆懈。


    固然自己可以等上幾十年。


    但若是當真有機會,有一位明主願以天下為先。


    自己難道就要坐視此等輔佐明主的機會,從自己眼前錯失?


    見著此刻已經賭上當下前途的張居正。


    朱載壡臉上笑容愈濃,他輕聲開口:“張先生,你還沒迴答本宮方才所問。”


    他問的是什麽?


    問的是今時今日是大明,該當如何評論。


    張居正屏住唿吸,思慮飛快。


    一息之間。


    他便已開口:“迴稟殿下,臣今日言我朝雖有災患,卻天下承平,並無虛假。”


    隨後他緩緩閉上雙眼。


    “但承平之下,我朝兩京一十三省卻也積弊良多,深入骨髓。”


    “若此時不加以改正,革除積弊,廣施新政。”


    “我大明……”


    “必將三代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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