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載壡覺得自己錯算了一些事情。


    或者說。


    自己少算了些事。


    比如人心。


    而眼前這位忽然跪拜在地的翁萬達,便算是自己少算的。


    自己如何也沒有想到,對方竟然會在歸京之後,以這樣的方式和自己見麵,又以這樣的內容和自己對話。


    是海瑞那樣的人?


    還是以退為進?


    朱載壡目光轉動,反問了一句:“少保今日聽聞本宮出宮,想來是急匆匆來尋,見之便是數問,本宮也直白迴答。少保既然如此明斷,又以為本宮為何要如此做?”


    翁萬達臉上淩亂的胡須微微的顫抖著。


    他抬起雙眼看向麵前年輕的儲君。


    心有不甘的開口。


    “是因為海禁一事?”


    說完之後。


    翁萬達立馬搖頭,轉而補充道:“是因為海貿之利?”


    朱載壡依舊是點了點頭:“本宮說少保明斷,確實沒有說錯。”


    翁萬達嘴唇蠕動,長出一口氣。


    隨後他目光複雜的看向麵前的太子。


    一時間,心中竟然是感慨萬千起來。


    他低聲的念叨著:“竟然就隻是因為海利二字……”


    朱載壡搖了搖頭,雙手按在扶手上,麵色不改:“少保方才問本宮,少保何罪之有?本宮現在可以迴答少保。”


    翁萬達抬起頭,雙目定定的注視著這位太子。


    朱載壡麵色沉穩,目光有神:“翁少保幼時喪母,生計清貧艱難,二十八歲方才登金榜,高中進士。”


    “初授戶部廣西司主事,曆任廣西司員外郎、山東司郎中。在任之時,可以說少保是查勘懸案,詛抑權貴,督稅課兌,陳鹽政利弊,賑畿輔饑民,精明練達。”


    “十五年前,少保出任梧州知府,四年光陰,聲績大著,被譽為治行第一。十一年前,拜征南副使,班師論功,少保功居第一。”


    “而後近十年為官九邊,練達夷情,深諳邊務,率我明軍屢奏凱歌,得勝鐵裹門鏖兵、鵓鴿峪血戰、陽和退頑敵、曹家莊大捷。”


    “可以說,少保之於宣大三邊,一人可退俺答十萬兵!”


    說至此處。


    朱載壡輕輕一笑,而後連連搖頭:“如此功績,如此功勳,少保何罪之有?皆不過是,本宮以莫須有之罪,蓋論少保而已。”


    同樣。


    太子幹脆無比,直截了當就承認了自己是在用莫須有的罪名壓製臣子。


    這也讓翁萬達神色一愣。


    而如此言行的太子,又徹底讓本是滿腹怨言的翁萬達,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朱載壡看了眼呆愣的翁萬達,卻是付之一笑:“翁少保,本宮知曉今日你來此地,是為了要與本宮問一個明白。本宮也不瞞你,一切都因為你是東南出身,又手握重兵,本宮不得不防!”


    翁萬達此刻終於是恢複了一些。


    他的臉色多了幾分猶豫和難以言表的情緒:“殿下是怕臣若仍坐鎮宣大三邊,會以邊寇為由,要挾朝廷停辦開海?擔心臣坐鎮兵部,暗中阻攔萊州府編練開海衛所?憂慮臣會攜鎮邊大功,糾集朝中東南出身之官員,對抗國策?”


    朱載壡身子向前一壓,雙手緊緊的扣在扶手上。


    “翁少保,你說本宮該不該擔心?”


    “朱紈死了,死的不明不白,浙江、福建隻報了一個畏罪自戕。”


    “可翁少保能否告訴本宮,朱紈到底是怎麽死的?”


    “朝廷不許三帆以上船隻出海,可我大明東南海外為何又有那麽多三帆以上的船隻?”


    “成祖命鄭和出海,每每皆可得利千萬,而今此利何在?”


    “翁少保,你又能否為本宮解惑?”


    每一個問題問出,翁萬達的臉色便凝重一分。


    當朱載壡說完最後一句話後。


    翁萬達已經滿臉鐵青。


    他隻能低頭迴答:“百年時光,國家海禁已名存實亡,千萬海利皆為東南所得,國家分文不得。”


    但是說完之後。


    翁萬達又立馬抬起頭,沉聲道:“但朱紈之死,臣實不知緣由!臣不敢妄加揣測,更不敢為東南遮掩。”


    朱載壡卻是淡淡一笑:“那翁少保覺得,如今國家可要開海?可要於海貿一事,課以重稅?還是說,少保會如我大明朝堂之上的某些人一樣,言辭振振的阻攔開海?!”


    砰砰。


    翁萬達一抖衣袍,昂首挺胸,麵色堅決。


    “殿下!”


    “臣自於海禁一事有言至今,未曾說不可開海!”


    “臣彼時彈劾朱紈,乃因其執事嚴苛,不分輕重,貧民就食於海,何罪之有?又豈可妄加論罪?”


    “臣滿門親眷子弟,亦不曾參與海貿之事,更未從中食利半文!”


    朱載壡卻是一揮手,麵色已經有些冷:“這些事,自會有錦衣衛查明。”


    翁萬達神色一震:“太子殿下!殿下要錦衣衛查明,臣可去信家中,大開家門,任由錦衣衛掘地三尺以正臣清白!”


    朱載壡卻是向後靠在椅子上,目光中不帶情緒:“翁少保,還是說說海貿吧。”


    翁萬達目光凝重,臉色有些泛白:“臣從未阻攔朝廷開海,如今國家災患頻頻,國事艱難,又有賊寇覬覦我中原富饒,財稅虧空已成定局,此時正是開海課稅以利國家之時!”


    聽到這話。


    朱載壡的臉色終於稍稍有了些緩和,卻隻是盯著對方,不曾開口。


    翁萬達又說:“隻是東南數省,百多年光景,早已盤根錯節,若倉促開海,必當引得南直、浙、閩、粵數省生亂,彼時朝廷恐怕要耗費錢糧無數,方可平息動亂。臣鬥膽揣測,亦是因此,太子昔日才會諫言奏請於萊州一府之地試行開海。”


    “是。”


    好似是迴到了一開始。


    朱載壡隻是淡淡的迴了一個是字。


    翁萬達深吸一口氣:“太子英明,如今國家越是財稅緊缺,越是不可草莽行事,萊州府試行開海,實屬良策。如今朱衡南下,接任朱紈,想必亦得殿下暗中吩咐,籌備來日東南開海。”


    “是。”


    再一次簡短的迴複。


    翁萬達目光複雜的看向這位儲君。


    他從袖中取出自己這幾日寫好的九邊疏,送到了朱載壡身邊的桌案上,又另外取了一道奏疏方才一旁。


    隨後他退迴原位,低下頭。


    “殿下,這兩道奏疏,其中一份乃殿下命臣所做九邊禦寇備邊疏,臣不敢有半分藏私,盡述臣曆任九邊所見所聞所得,或可成一良策。”


    “另一份,乃臣請辭官歸鄉疏。”


    “臣一日為大明臣子,便一生為明臣。臣難改東南食利海上,也難改臣之出身,難消君心猜忌,臣唯有自請離去,免君上憂慮,防君臣不睦,使君上賢名受汙。”


    說完後。


    翁萬達幹淨利落的三拜五叩首。


    而在正堂上。


    已經響起了翻閱紙張的聲音。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吾父嘉靖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肉絲米麵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肉絲米麵並收藏吾父嘉靖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