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屋書房中。


    翁萬達作揖致歉,神色泰然。


    卻是引得呂本、聞淵、詹榮三人臉色俱變。


    聞淵更是麵有急色,眼帶不滿:“仁……!”


    他未曾將翁萬達的字念完。


    呂本就已經輕歎一聲,伸手攔住了聞淵。


    這位氣惱於翁萬達言行的吏部尚書,隻能惱火的瞪向呂本,而後重重一揮衣袖,轉過身去。


    呂本則是目光閃爍,臉色凝重的看向聞淵:“仁夫當真不思鄉鄰之難?我東南數省,北起浙地,南至閩粵,自古便無中原地理,皆多山少地,民生疾苦,唐宋以前更是南蠻毒瘴之地。”


    此刻。


    這位內閣輔臣,好似痛心憂慮,連連長歎。


    “幸我鄉民,自古便與天地鬥,不懼艱難,開山修路,挖山造田,育我等兒孫。而今船下西洋,近可捕魚,遠可商貿,千辛萬苦,得幾分薄利,養家糊口。”


    “仁夫亦是長於閩粵,知民生疾苦,曉百姓不易,難道忍心我東南黎元茹毛飲血?千裏華地,不聞讀書聲?”


    翁萬達眉頭微皺。


    長久以來,他對東南的事情,多有迴避,便是因為呂本說的這些事情。


    如今呂本再提。


    自己又如何能不觸動?


    可是啊。


    翁萬達亦是輕歎一聲,拱手執禮,禮敬呂本:“汝立所言,東涯豈能不知?多年來,東涯為官邊陲,勞心王事,卻從不敢忘鄉鄰百姓。東涯讀書入仕,惟願國家太平、百姓安寧,惟此二事,東涯子夜難寐,觀星望月,苦我東南黎元。”


    呂本見機,眉頭一挑,快言急語道:“仁夫既有挽臂鄉鄰故土之心,如今又豈能避開海策而不見?如何能坐視中樞奪我鄉民之利?身居廟堂卻漠視天家斷我東南黎元生路?”


    翁萬達心中一震。


    他目光中多了幾分迷茫和異樣。


    在呂本注視下,翁萬達推開屋門,後退了兩步。


    “仁夫?”


    呂本麵露不解。


    翁萬達則已經目光清明一片:“閣老,此事當真要一並而論?且不分青紅皂白乎?”


    呂本心下一沉:“仁夫這是何意?”


    翁萬達看向三人,意誌堅定,雙手拱拜紫禁:“我東南黎元艱苦,乃為山多地少、驟風大浪頻生,非禁海開海所致!”


    “東涯亦是從閩粵走出來的,安能不知,東南海外三帆之上船隻無數,載貨壓倉,通航西洋。”


    呂本臉色逐漸凝重。


    翁萬達卻是言辭依舊。


    “東涯敢問閣老,我東南黎元,本就窮苦艱難,豈有大船做東出海?”


    “東涯再問閣老,國家海禁百年,三帆以上船隻不可下海,未曾禁百姓漁船出海捕魚,如何奪百姓之利?”


    “東涯更為不知,我東南商船載貨出海,貨通西洋,得利者究竟又是何許人也?”


    “閣老,敢問在列位心中,我東南黎元百姓,又究竟是何許人也!”


    “是那麵朝黃土背朝天、汗如雨下的農夫老朽,還是居華舍、食精露、出豪車、入絲竹之輩?”


    此刻。


    翁萬達將壓在心中多年的問題一並問出。


    而這也是他和麵前這些人的不同之處。


    這些人已經忘了東南黎元百姓究竟是哪些人。


    他們隻覺得,他們這些人才能代表東南子民。


    那東南那些居土屋、足無靴、子無學、女賣身的人,又算是什麽?


    呂本麵色劇變,滿臉陰沉一片。


    聞淵更是怒不可止,沉聲嗬斥道:“翁仁夫!你便是這般說話的?!”


    翁萬達看向對方,多年邊陲經曆,讓他有著多了一副讀書輩不曾有的狼顧鷹視,攝人心魄:“聞尚書!民非民,臣非臣,國家豈可長安!”


    是日。


    吏部尚書自少保府甩袖怒目而去。


    內閣輔臣呂本麵色鐵青,哀歎連連,掃興離別。


    同一日。


    萊州府滿天陰雲。


    膠州城自正午起,便是黑雲壓城城欲摧,風雨欲來之象。


    當萊州知府張祥抬著知府依仗,行至城北三十裏處,未見膠州來人迎接。


    再至城外十裏長亭處,亦不見地方官府出城迎接。


    至城門下。


    隻見膠州胥吏發放米糧,賑濟百姓。


    入得城中,便見土木大行,工匠皆往州倉重建。


    自己這是不受膠州待見了?


    張祥壓著心中的怒火,快馬加鞭,催促依仗急行,終於是趕到了膠州知州衙門。


    “來者何人!”


    方一下馬,正欲登上衙前台階。


    張祥便被兩名身著勁服的錦衣衛官兵持刀攔下。


    本欲開口訓斥的張祥,抬眼一見阻攔者腰間所懸牙牌,頓時滿心怒火強壓下。


    “本官,欽點萊州知府,張祥。”


    “奉山東駱顒撫台之命,前來膠州察聞民情!”


    張祥以為自己自報家門,今日便可入了這萊州府治下膠州知州衙門。


    卻不想,那錦衣衛渾然不顧。


    “取了官身牙牌,候在此處,待我等稟明了憲台再說。”


    怒火噌的一下再次冒出。


    一番折騰之後。


    張祥終於是萬千怒火化作無盡苦澀,站在了膠州知州衙門公堂上。


    “你便是萊州知府張祥?”


    早已知曉張祥今日到來的高拱,穿戴官袍烏紗帽,高坐公堂之上,手握驚堂木,俯瞰著麵前的這位一府府尊。


    張祥昂首而立,眼裏多了幾分針鋒相對:“好叫左僉都禦史知曉,本官便是皇上和朝廷欽點的萊州知府!”


    左僉都禦史是正四品的官。


    一府知府同樣是正四品官!


    同樣是皇帝和朝廷任命,高拱不過是多了一個欽差的名頭,可自己還是一府府尊,一府數州、縣的父母官呢!


    高拱卻是冷笑一聲:“張知府這一趟去往濟南,可曾尋到助力解困了?”


    張祥麵色頓時一變。


    “本官實在不知左僉都禦史何故此言。”


    “寇犯膠州,本官奉命撫台,巡察萊州諸縣,巡營各處衛所,不敢有一日耽誤,今日前來膠州,是奉了撫台之命,是為了我萊州府治下膠州百姓!”


    高拱冷哼一聲。


    嘭的一聲。


    驚堂木炸響。


    轉眼間。


    高拱已經滿目冷冽,雙眼浮現殺氣:“駱顒?不過一省巡撫爾。本官奉的是皇上的旨意,朝廷的命令!”


    一聲冷喝。


    高拱看向左右。


    “來人啊!”


    “將此瀆職懈怠的萊州食祿蠹蟲……”


    “給本官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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