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歇根湖上的夜風吹過喧囂的城市。


    不遠處的街道上一片燈火通明,店門口的音響放著英文歌,再遠些的地方人群聚集,歡笑聲隨著夜風傳蕩了很遠,吸引了更多的行人。


    路明非坐在一座高樓的頂端,他拉開一罐剛買的啤酒,灌了一口,繪梨衣雙手抱著啤酒,小口小口喝著,眉頭微微蹙起,顯然還不是很能習慣啤酒的口味。


    他們坐在邊沿,雙腳懸空,身旁放著一罐罐啤酒,這座城市的燈火照不到樓頂,頭頂夜雲恢弘地湧動著。


    路明非忽然伸手指向密歇根湖的方向,這裏望去,以他們的目力能看到夜色下水光瀲豔的湖麵,白色的帆船並排停在岸邊,些許燈火灑落在波光粼粼的湖麵上,有遊輪在夜色下行駛著,甲板上旅客們欣賞著夜色下的密歇根湖……


    溫柔的夜風從遠方而來,將兩人輕輕包裹。


    繪梨衣忽然輕聲哼唱,聲音空靈如琉璃般純淨,旋律中有種莫名的哀傷,路明非聽出了這是那首【勿忘我】,某個家夥自稱親手寫的歌。


    他也輕輕哼唱了起來,陪著繪梨衣,聲音輕柔而婉轉,腦海中那原本雜亂無章,縈繞在一起的頭緒慢慢被抽離剝解,如泡沫般澹化在心中。


    這首歌的歌詞意義含混不清,似乎在送別懷念無名的友人,又像在茫然於人類為何總要互相傷害,哀傷的就像一首挽歌。


    在今天,路明非忽然察覺到自己自始至終都忽略了重要的一層。


    無論是上一世,還是重啟人生至今,都被他忽略,甚至是遺忘的一層重要之物。


    他一直認為自己走在正確的道路上,竭盡所能且近乎貪婪地擁抱一切曾失去的無價之物,他在挽迴所有能挽迴的悲劇,拯救那些曾和他結下重要羈絆的友人。


    他是這麽想的,也是這麽做的。


    這座世界擋不住一位重生者的步伐,他奮力奔跑,跨越過途中的山川河流風花雪月,踐踏那該死的命運,就隻是為了不再留下遺憾,讓每一個重要之人能重新站在他的身邊。


    可是今天。


    迴想起某些畫麵的路明非,卻突然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與他結下深厚羈絆的並不隻是上一世的大家,並不隻是師兄愷撒芬狗,也不隻是繪梨衣夏彌師姐,更不隻是路鳴澤……


    他忘記了自己還有另一重身份。


    他是龍族的王。


    他是龍族至上的君主,無數龍族都曾匍匐在他的王座下,以聆聽他的教誨為畢生榮耀。


    哪怕是獨自坐在那空蕩而冰冷的大殿內,也會有一個男人每年走訪全世界,為他帶來遠方的花種與見聞,為他打造裝飾殿堂的青銅風鈴,述說此行所見的風光……


    他的名字叫做史密斯。


    他是祭司殿的神官之一,負責為他的王勘測世界地形變遷與物種統計,可他的王卻一度將他遺忘。


    路明非坐在天台邊沿,仰頭望去,整座城市的氣流與上方的夜空都仿佛在這一刻向他湧來,他隱約在盛大的夜風中看到了無數熟悉而親切的麵容,他們或是麵色狂熱的跪在他的麵前,或是笑容和煦地為空曠的大殿懸掛上一盞盞風鈴,或是神色執拗地在他麵前據理力爭,隻為了爭奪明年的祭祀權,又或是麵色平靜澹然,絲毫不理會前者的爭權,隻是友好提醒她的陛下今年的龍神祭要開始了,敢問陛下可有做好準備?


    路明非忽然苦笑。


    他曾擁有整座世界,並康慨地將這座世界與他的子民共享,但遺憾的是重生後的王,在漫長的光陰中遺忘了他的子民。


    而那一張張熟悉的麵龐,是赫菲托斯、荷魯斯、史密斯、艾德喬、奧菲娜……以及相識了無數年的老朋友們。


    作為祭司殿的成員,他們本就是距離高天最近的龍族。


    也許他們將對他的尊敬升華為了狂熱的信仰,不敢在他麵前僭越半步,可在漫長的時間下,他們依然結下了深刻的羈絆。


    路明非灌了一口啤酒,他放開了精神力對自身的恆定,任由酒精侵蝕他的理智,好似這樣就能壓下記憶深處依然在沒有盡頭般的翻湧出的老舊記憶。


    ……


    醺然薄暮下,一身祭司長袍的銀發女子推門而入,她微微躬身,語氣澹然地請陛下出麵參加祭祀大典的最後時刻。


    ……


    她的名字是奧菲娜,龍族第三位大祭司,負責主持日常祭祀與傳達神諭。


    在記憶中看清奧菲娜的麵龐時,路明非這才恍然當日為何見到白王時,會覺得莫名有些眼熟。


    他沒有記錯的話,其實當年弗裏西斯一直在追求奧菲娜,但奧菲娜從來都是不冷不熱的態度,無論對誰,哪怕是對他這位陛下也是如此。


    最後奧菲娜死在了那場亂戰之中,也死在了他的前麵。


    殺死她的人,正是弗裏西斯。


    他依然記得那一刻弗裏西斯痛苦而癲狂的麵孔,但這就是為王者的代價,他早已告戒於他……


    在那之後,奧菲娜就再也沒有出現過,這個消息來自荷魯斯之口。


    作為龍族大祭司之一,奧菲娜當然有自己的繭,但在那之後的千萬年裏,荷魯斯走遍了世界的每個角落,卻一直沒有找到奧菲娜的行蹤,也許她已經魂歸元素海化作其中的泡影,也或許她就藏在世界的某個角落,過著不被人所知的避世生活。


    路明非慢慢閉上眼。


    他突然有些懷念過去那個總是麵無表情,時而板著臉說請陛下不要忽視子民務必出席祭祀大典的女子祭司,在所有龍族裏麵她是那麽特立獨行,總將祭司殿內外打理的井井有條,就像某些漫畫中的管家婆一樣。


    那個時候弗裏西斯常年探索未知的尼伯龍根;荷魯斯則是執掌龍族法典,代他巡視全世界監察天下;赫菲托斯沉迷於煉金術的鑽研,空閑時分還要忙著向有天賦的龍族傳授煉金術。


    四位大祭司中,隻有奧菲娜忙裏忙外,不得片刻安寧。


    而大祭司之下的神官們,是沒有直接麵見他的權力的,如史密斯一年隻有一次麵見他的資格,除非被他主動召見。


    如艾德喬這樣的古老者,除去身為祭司的日常事務外,還要負責……帶小孩。


    某種意義上這趟要是師兄來了芝加哥,那喊聲老丈人貌似是在所難免的。


    初代種的降生,幾乎都是無父無母,他們的靈魂自元素海中誕生,降於高天,這當中隻有部分是例外,例如海洋與水,直接來自於他們的父親尼奧爾德的分裂。


    當年初生的芬裏厄和耶夢加得,就是由艾德喬負責照看。


    路明非的思緒隨著從不遠處露天咖啡館吹拂來的夜風慢慢發散開來。


    他漸漸想起了很多細節,這其中包括了許多龍族的日常生活。


    龍族和人類一樣,都是降生在這個世界的孩子,他們有自己的生活習性,遵循著族群的習慣,他們的世界並不是隻有戰爭與殺戮。


    艾德喬就曾帶著芬裏厄與耶夢加得前往青銅殿覲見於他。


    這是每一位新生的初代種必經的一日,唯有得到高天之君的注目,他們才能身披初代種應有的榮耀,成為龍族的統治者。


    路明非想起了很多細節,例如當年的這對兄妹還沒有化作人形,小小一隻的師妹抱著艾德喬的小腿,藏在後麵探頭探腦地看他。


    就像……


    路明非瞥了眼趴在繪梨衣另一側的小崽子。


    被他看了一眼,悄悄探出頭的紅龍幼崽立馬縮迴了頭,顫顫巍巍,大大的龍眼中有委屈的淚珠打轉。


    嘖,真想拍張照給師妹發過去,讓她瞅瞅自己小時候的模樣。


    “卡察。”


    路明非一臉“我心如止水”地放下相機。


    不過他倒是沒有急著發給師妹,而是再度陷入了失神的狀態,記憶的碎片紛至遝來,他來不及整理歸檔,就被它們淹沒。


    這一刻路明非甚至懷疑那家夥是不是在報複他在之前的死纏爛打,一股腦地將他想要的記憶全塞給了他。


    而隨著他迴憶起越來越多的畫麵,他的心境反而愈發平和下來,帶著些許的傷感,卻又有種難言的美好。


    他一度覺得自己一無所有,但事實上這是錯誤的,他從來都沒有失去過一切,隻是他自己遺忘了自己曾擁有的無價之物。


    他所擁有的羈絆也絕不僅僅隻是和繪梨衣等人,還有以史密斯等人為首的所有龍族。


    甚至包括了弗裏西斯。


    路明非忽然察覺肩頭微微一沉,他轉頭望去,啞然一笑,原來是繪梨衣躺在自己肩膀上睡著了。


    他沒有去打擾繪梨衣,以她如今的體質自然不會因為在外麵睡覺而感染風寒之類的疾病。


    他守望著今夜的芝加哥,遙望著頭頂夜雲背後的恢弘壯闊,沉浸在那些美好的記憶中。


    他就這麽迴憶了一夜,時而麵露懷念,時而搖頭不語,時而歎氣,時而皺了皺眉然後突然一笑,就好像隔了千萬年才理解當年有人說的某個笑話。


    當想起越來越多的畫麵與龍後,他開始思索,思考如今的自己又該以何種態度去麵對曾經的子民。


    這是一個值得他思考很久的問題。


    時間一點一滴地悄然流逝。


    他從黑夜守望到了黎明。


    清晨的光線還沒有完全穿透芝加哥上方的薄霧,整座城市上方都氤氳著一層澹澹的霧氣,紅彤彤而不刺目的太陽從地平線下升起。


    繪梨衣伸了個懶腰,長長的呻吟了一聲,看向充當了一晚上人形枕頭的路明非,麵頰微紅地伸手抹了抹路明非肩頭被打濕的那一片。


    初生的金色日光落在女孩的側臉上,可以看到那些帶著輝光的細小絨毛。


    路明非笑了笑,拍了拍屁股站起身,伸手拉起了繪梨衣。


    “昨晚的提拉米蘇還行嗎?”他笑著問道。


    繪梨衣抿嘴一笑,點了點頭,昨晚放在她麵前的那份提拉米蘇,被她清盤了。


    “你喜歡這身衣裙嗎?”路明非又問。


    繪梨衣伸手為他理了理衣領子,而後滿意地點頭。


    “很喜歡,我們要送什麽迴禮給史密斯先生?”繪梨衣眨眨眼。


    路明非啞然,身邊的女孩雖然總是沉默,但不代表她沒有傾聽,她隻是不喜歡發表什麽看法,但如果他向她征詢意見,那麽她必然會給出屬於自己的意見。


    “迴禮的話可能要等一陣子了,不過我們可以先挑。”路明非長長吐出一口壓在胸中一晚上的鬱氣,想了想又補充道,“那家夥似乎挺喜歡花,我記得他曾經在自己的領地專門開辟了一處花園,我們可以找些稀罕的花種送給他。”


    繪梨衣眼睛閃閃發亮道:“我們送他海棠花!”


    路明非一愣:“為什麽送海棠花?有什麽特殊寓意嗎?”


    “因為海棠花代表了重逢,我們送他海棠花,慶祝sakura和史密斯先生的重逢。”繪梨衣主動握住他的手,十指相扣,夏日的晨光落在她的臉上,勾勒出她精致而立體的五官。


    路明非站在高樓頂端的天台上,感受著城市上空曠遠天幕而來的遠風,風流吹拂過他裸露在襯衫外的臂膀,輕柔拂過他的麵龐,夏日清晨的風微暖中帶著絲絲清涼,那絲清涼透過皮膚,直達心肺,難以言喻的情愫在他的心中生根發芽。


    不僅僅是因為繪梨衣還記著約定中的海棠花,並為其冠以重逢的花名,而是有一種莫名的,仿佛穿越了時空的季動宛如電流般流過他的全身,從尾椎骨一路躥上頭頂,迸濺出耀眼的火花。


    是啊,這是重逢,時隔千萬年後的重逢,是史密斯他們期待了無數年的重逢!


    是君主與臣子的重逢,更是友人間的重逢!


    路明非轉過身,慢慢貼近繪梨衣,他闔上眼睛,感受著女孩輕吐在他麵頰上的鼻息,笑容中浸滿了陽光。


    “好,就送史密斯海棠花的種子,到時候讓他種出這世間最大的海棠花樹,這樣我們就不用去韓國了,每年去他的花園就行。”


    繪梨衣在他耳邊輕聲道:“還要開一家冰激淩店。”


    “遵命,我的公主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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