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祿山看著那衣衫裝束與他從前所見唐人相差甚遠的妙齡女郎,眼神驚駭。


    對方在一刹那前還隻是一具僵坐著的肉身而已,今下在眨眼之間已經變得如此鮮活——此般手段,想來就是那位仙長所說的造化真靈、構建因果?


    這個女子,又究竟是人還是詭?亦或是‘仙人’?


    他對眼前女子懷有疑慮,是以哪怕對方自稱為是他的奴婢,他亦不敢在對方跟前造次,依舊維持著那副卑微惶恐的作態,向妙齡女郎躬身行禮道:“那一切便有勞仙子了。”


    妙齡女郎明眸善睞,嬌媚笑著,搖頭道:“您這樣的大人物,被大天尊看中,日後才有成仙入聖的可能,而奴婢這樣凡俗女子,隻求這一生能侍奉仙人左右,得到一二點化,便已經是萬幸,又哪裏敢妄自以‘仙人’自居呢?


    您在奴婢這裏,不必拘謹的……”


    她一邊說著話,一邊輕移蓮步,湊近安祿山身邊,吐氣如蘭,眼中春潮暗湧:“奴婢自被大天尊造化出來以後,便已經是您的人了,奴婢的一切,由您定奪,是生是死,亦在您一念之間。


    您可在奴婢身上,任意施為……”


    妙齡女郎悄悄伸手,捉住安祿山一隻粗黑手掌,將之按在了自己的胸口上。


    安祿山一個激靈,連忙收迴手,又後退幾步,低著頭道:“咱們還是先往山頂道場去吧。”


    那女子嘴角噙笑,輕輕點頭,走在他前頭下了鐵車,他跟隨對方下車,看著前頭那道婀娜身影,安祿山雖然神色依舊謹慎,但還是忍不住舔了舔嘴唇。


    兩道身影徐徐走過老君山一道道山階。


    山道各處,皆有那些保持著站立、坐臥之姿態的‘肉身’,他們與安祿山在鐵車中所見之肉身一模一樣,都有唿吸心跳,卻沒有性靈與因果。


    自稱名為‘元英’的妙齡女子向安祿山解釋道:“二十四山中,這樣肉身隨處可見。


    主人可以他們來作生人甲的材料,亦可拜請大天尊為他們造化性靈,構建因果,使之重新醒轉,就如奴婢一般。


    挑中了哪個人,主人隻要在心中低誦大天尊之名,即得迴應。


    若覺得那人不堪一用,隻消主人一念轉過,便能令之再度化為一具肉身。”


    聽元英如此言語,安祿山轉眼看向道邊站著的一個高胖青年,他依元英所說,在心頭暗誦大天尊之名,如此一念轉過之後,那高胖青年人猛地吸了一口氣,像是潛水者浮出水麵一般。緊接著,那人就將目光投向了安祿山,眼神敬畏,即要向安祿山行禮——看著對方與自己一般肥碩的身材,安祿山眼中閃過一抹厭惡之色,心念陡轉——


    一念轉過,那才‘醒轉’迴來的高胖青年,保持麵向安祿山的姿態,再度陷入僵直狀態之中,變迴了一具沒有性靈的肉身!


    果如元英所言!


    對方生殺,盡在自己掌握之中!


    那這個元英的生死,是否亦在自己轉念之間?


    安祿山扭身看向女郎元英。


    元英撞見其目光,俏麗麵龐上,頓時浮現恐懼之色,她身形微微顫抖,低下頭顱,不敢出聲。


    安祿山見其反應,內心頓時有了成算。


    “不必擔心。


    繼續走罷。”安祿山麵色淡淡,搖了搖頭,從元英身畔經過。


    經過這身材曲線玲瓏的女子身邊時,安祿山目光沒了拘束,在其胸口上停留一陣,喉結滾動著,就此揚長而去。


    此般作態,與安祿山先前作態大相徑庭,前恭而後倨,想是他逐漸放開了許多。


    ……


    景室山頂。


    宮觀聳立於凜冽山風之中,紅牆黑瓦漸生斑駁顏色。


    元英引著安祿山往道觀內而去,一邊走一邊與身後的安祿山說道:“三清神位便立在中院大殿之中,屆時須請主人自行入殿求取符籙,奴婢卻不夠資格踏足中殿之內。”


    安祿山點了點頭,未置可否。


    老君山頂這座道觀雄奇壯麗,規模頗大,安祿山跟著元英走了約莫一刻時間,才穿過前院諸多建築,踏足中院。


    一入中院,那聳立於屋院中軸線上,門戶微微敞開的中院大殿便撞進了安祿山的眼簾。


    “請主人自行前往中院大殿,奴婢在外靜候佳音。”元英看著那中院大殿微微敞開門戶裏,偶然而現的色彩斑斕塑像一角,她眼神裏流露出明顯的敬畏,俯首向安祿山說道。


    “好。”


    安祿山應了一聲,幾步走到殿前台階之下。


    殿內神靈塑像偶現隻鱗片爪,其餘一切盡被黑暗遮蓋著,令安祿山難以看得真切。


    正因為這般朦朦朧朧,不可測度,叫他內心更生出忐忐忑忑之感,他在殿前台階下遲疑良久,終於把心一橫,邁步踏上台階,越過門檻,直入中殿之內。


    哐當!


    他一推門,中殿兩扇巨門隻敞開了一道可容一人通過的縫隙,他鑽進那道縫隙裏,便看到麵容或威嚴或和善的三清尊神塑像安坐神台之上。


    那神台四下,正張貼著一張張或赤或紫或金的符籙,其中或許就有仙長所說的‘太乙一氣仙化符籙’。


    身臨於三清尊神塑像泥胎之前,安祿山不敢造次,他依著先前仙長的囑托,畢恭畢敬地為三清尊神敬了一炷香。


    敬香過後,見四下毫無異變,安祿山才稍稍放下心來,他抬目看向三清尊神座下張貼的諸色符籙,努力分辨著其上筆跡,頓見不同顏色的符籙之上,其實都勾畫著一模一樣的內容!


    這叫他如何從中找出‘太乙一氣仙化符籙’?


    一念及此,安祿山猶豫了一下,便轉身走到宮殿門口,想要與宮殿外守候的奴婢元英詢問情況——他臨近殿門,才要一步跨出門檻,便忽然生出一種感覺——而今若是邁出這道門戶,便絕無機緣再踏足此中了!


    如何從那諸色符籙之中尋找到‘太乙一氣仙化符籙’?其實隻看自己的造化!


    旁人決計幫不了自己!


    因自心裏忽然而起的這些念頭,安祿山猶豫良久,終於還是未敢邁出大殿,他嚐試向殿外的元英招手出聲,令對方與自己隔門對話,然而身前這道門戶,卻好似隔絕開了兩重世界,他在這邊所做任何反應,門外的婢女皆渾然無覺。


    安祿山深吸了一口氣,轉身走迴神台之下。


    他的目光在神台四下張貼的諸多符籙上來迴梭巡,良久之後,下定決心,從神台一側扯下了一道金色符籙。


    此間所有符籙上的字跡俱一模一樣,該從中挑選哪一個?安祿山亦未得到任何提示,他所選這道金色符籙,便全憑自身直覺。


    嗡!


    符籙摘下神台的瞬間,就在安祿山手中燃成了一團金紅火焰!


    那火焰一刹那而去,安祿山置身的大殿在這瞬間陡然變得虛虛實實起來!


    一縷縷如巨樹根須般的脈絡周遊於虛實之間,渺渺空無的氣韻鋪灑當場。


    叢叢紫紅觸須根脈之間,隱有一顆雞卵若隱若現。


    那顆雞卵之上,還有諸多斑斕刻痕相互交織,形成了一張詭異莫名的臉譜。


    此時,從那雞卵刻痕之中,諸般神韻相互聚集,最終有一滴蛋清般的液體從臉譜刻痕之內滴落而下,正滴在了安祿山的眉心!


    此一縷未知液體,一與安祿山肉殼相融,他的皮膚、血肉、筋骨、五髒都依次變得透明,繼而有諸天理神韻交織在他透明無色的血肉髒腑之間,重新造化了他的本源,令他的本源化作了一個猙獰詭異的臉譜!


    那張臉譜,與雞卵表麵的臉譜如出一轍!


    這張臉譜形成的刹那,安祿山的五髒、血肉、骨骼亦被諸色神韻逐漸染化,由無色無質之相,轉為有形有色之相!


    其正在逐漸恢複成常人模樣。


    但其卻已絕不是從前的安祿山!


    大殿之中。


    安祿山身前神台之上,三清尊神之一‘元始天尊’泥胎頭顱之頂,清氣氤氳,聚化作一個稚童。那童兒靠著元始天尊塑像的發髻站著,垂目看著神台前逐漸轉為先前模樣的安祿山,眼中沒有任何情緒:“此亦是天數。


    你於諸多符籙之中,偏偏挑中這道符籙,正是天數使然。


    天要留你真靈,雖將你造化重塑,卻也不奪去你的本真……你可莫要辜負了天意垂青……”


    話音落地之時,元始天尊泥胎塑像頭頂上的稚童已然無影無蹤。


    安祿山忽忽醒轉,抬目看著元始天尊頭頂,眼神迷惘。


    他隻覺得自己做了一場幻夢,夢中有童子與自己講說天數變化之妙,而自身正應如今天數,受天意垂青,實乃是天命所歸之人。


    ……


    閩州。


    大海之上,一葉扁舟乘風而行。


    今下這天氣算不上是好天氣,甚至可稱得上是十分惡劣。


    蒼穹之中,鉛雲密布,雷龍電蛇遊行其間,海麵之上,大風湧起,將海麵吹拂起層層漣漪。


    此下天氣分明預示著將有一場暴風雨降臨。


    哪怕往日裏再如何老練、再有賭性的漁家人,如今見到這般陰森可怖的天氣,也不敢有分毫造次,大都早早地撒了幾網之後,便載著魚獲匆匆而歸。


    是以今下海麵之上,隻餘這一葉孤舟。


    這一葉小舟,乘遊於黑天暗海之間,仿若成了天與海之間唯一的一縷生機,又好似成了這威嚴天意、陰森大海的中心!


    天中日月,大海巨浪,圍繞這一葉扁舟旋轉不休!


    孤舟之上,無人搖動船槳。


    蘇午、鼎靈安坐於小舟之中,看著海上風景,一時都未有言語。


    直至良久以後,鼎靈轉迴目光,注視著師兄的麵孔,輕聲開口道:“我已看慣海上風景,再大的浪潮,也作等閑。


    但是而今與師兄共同觀賞此間風景,心緒卻又與以往有諸多不同了。”


    “這般景色,我在平常時候難得一見,今下看來,卻有許多感慨。”蘇午搖了搖頭,看著前方越發昏沉,漸與蒼穹相接的海平麵,接著道,“而今令閭山與大唐氣脈相連之後,師妹亦不必再困守此間,隻能看這海上風景了。


    大唐風物,師妹亦可以一一體驗。”


    鼎靈輕輕笑著,搖了搖頭:“令我困守此間的,豈會是真閭山呢?


    若真有心,山海亦可平。”


    “……”


    蘇午未有言語,沉默片刻之後,指著前方沉凝如鐵的黑暗,與身旁眼神幽幽的鼎靈師妹說道:“彼處便是閭山所在了吧?”


    “是。”鼎靈點頭答應。


    她方有迴應,蘇午身形已自扁舟之上扶搖而起,化作一道燦白雷光,劃破了今下沉暗的天與海!


    轟隆隆!


    天穹、大海盡被這一道雷霆映亮!


    在這茫茫無際大海之上,同樣有一座雙峰並立的巍巍高山,在雷光中若隱若現!


    巍巍高山,即是真閭山!


    此時!


    真閭山上!


    諸閭山道士無不驚駭抬首,看向天頂——那一道雷光從塵世蒼穹之中蔓延而來,隻在刹那之間就打破了真閭山與現世之間的阻隔,蜿蜒於真閭山頂上蒼穹之中!


    隨著雷光肆意鋪展,遮蓋於現世天穹之上的暗雲,亦如水中暈染開的墨汁一樣,潑灑進了真閭山頂上碧藍天穹之中,將真閭山頂上天穹染成一片漆黑!


    一片漆黑裏,唯有那道雷霆若白龍騰轉!


    閭山道士自知情形不對,紛紛在師門長輩號令之下匆匆聚集,欲要探看天上真實情形。


    其中,閭山當代掌教大真人玄和按住了身旁青年弟子,抬望天中白龍,神色前所未有地凝重了起來:“直接打破現世與閭山之間的隔絕……此般手段,絕非天地自然雷霆之所能!


    必有絕強大能發現了我們真閭山的影跡,於此時識圖一探本門究竟!


    你修行不夠,上去便是送死。


    且去聚集各脈弟子,往母氣鼎上奏表,請兩位師叔祖出手罷!”


    玄和掌教話音落地,也不容身旁弟子反駁什麽,他身形一刹那化作一縷青光,投向天頂——


    玄和弟子亦收斂起了麵上放鬆神色,眼神凝重,正要依照師父所言去辦事,陡然看到,那天上燦白雷霆,陡地化成了一道人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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